“我……”村長面上尷尬無比,支支吾吾道:“我這不也是……爲村中之人着想麼!”
“我呸!你要爲他們着想,犯得着這麼辛辛苦苦瞞來瞞去?你老了,行事也如此畏頭畏尾了!”蒙大夫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兩人年歲相仿,自小就是穿一條褲衩的兄弟,旁人不敢說的,蒙大夫卻是無所顧忌。
阮小幺對蒙老頭的崇拜值陡然上升——爆表了。
蒙大夫又道:“你的顧慮我明白,你不就是怕他們出去了,引來不相干的人擾了咱村的清淨麼?可這處有這麼大一個山頭擋着,裡頭兇險萬分,你當人人都是蘭公子跟阮姑娘呢?你看看這羣小輩們,個個聽了你的話,一窩蜂跟着你幹,連自個兒的良心都不顧了!”
一羣“小輩們”面面相覷,臊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村長就更別提了,只得跺着柺杖嘆氣,瞬間就從義正言辭變成了啞口無言。
而蘭莫又添了一句,“若是村長不放心,不大了我二人走後,再毀一卦就是了。”
半晌,老村長重重用柺杖敲了敲石壁,吸引來衆人的目光,卻咳了又咳,磨磨蹭蹭這才道:“五十年前……”
話未說完,再一次被蒙大夫打斷,“你也知道這是五十年前的事兒了!這麼些年,你還沒看開麼?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你我都一隻腳入土的人了,也就要下去陪他們了,是錯是非,咱們親自去給他們賠罪,何苦遷怒兩個無干系的人?”
他不再像方纔那樣絲毫面子不給村長,說到後來,自個兒目光黯了下去,似乎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山洞裡頭除了他們,再沒了其他上年紀的老人。衆人對那段故往也不甚瞭解,更是一句話也插不上。
二人不說話時,山洞中便靜了下來,只有火光幢幢。映得人臉上通紅,其餘人就像一段擺設一般,沉默無言。
“阿爺,就讓以前的事過去吧。”伯勞幽幽開口,“您懂得追悔一生的痛苦,我不願如您一般,今日行此違心之事,卻要懊悔到老!”
村長乾瘦的身軀一動不動,咽喉卻動了動,被幾人逼得無話可說。最後,似推卻一般,終於往旁邊讓了讓,道:“今日之事,不許向外提起一個字!”
他終於讓步了。
阮小幺剎那間興奮了起來。連連點頭道:“若我二人向任何人提起進山之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數十人衆開始騷動了起來,伯勞他爹小心翼翼問道:“阿爹,咱們這是要放他們走了?”
村長面色頹然,任由幾人扶着,似一瞬間失了許多氣力。緩緩擺擺手,道:“任他們去吧。他們走後,再堵上一間。”
衆人以村長爲首,通通讓出了一條道來。
伯勞也是激動無比,然而激動過後,卻生了一些低落。只笑着催阮小幺二人往前去。
她不再多言,立馬將手中地圖交給了蘭莫。
他對着那地圖細細看了一會,聽村長不耐煩道:“你們要走趕緊走!還磨磨蹭蹭作甚!”
“多謝村長好意,只是這地圖是錯的,我二人若這般走了。恐怕就要像這畫地圖的人一般橫死其中了。”蘭莫道。
“什麼!?”村長一驚,忙上前了幾步,又喃喃道:“這地圖是錯的……?”
蒙大夫也吃了一驚,與好幾人一道圍了上來,看那地圖。
地圖手稿至今已有五十年,本就泛黃的紙張更是脆弱無比,邊緣毛毛糙糙,斷開了好幾個裂口,幸都被人細心地補了上,上頭詳細畫出了地道中每一條路,以及各地其他一些圈圈點點,或許是機關暗道,不去查探過,誰也說不清。
阮小幺悄悄問伯勞,“你這地圖是從哪裡弄來的?”
“我阿爺房中……”他面色有些泛紅。
“哦,”她拍拍他的肩,“不錯。”
村長仍是有些不信,只道:“從前他最是擅長這種機關風水之術,怎麼會弄錯呢!”
“要說錯,實則也不大準確,最初是沒錯的,”蘭莫看了他一眼,頓了頓,道:“只是這山陵所依的卦象圖中,少了一卦,整六十四卦中,依着這少的一卦自做了無數變動,他這圖當然便錯了。”
“少了一卦……”村長如被當頭棒喝,呆了住。
蘭莫道:“興許是餘村的祖輩們爲了斷追兵的後路,做了此改動。”
蒙大夫大嘆,“原來如此……他夫妻一家子,竟是被我們自個兒害死的!”
村長踉蹌後退了兩步,蒼老的嘴脣顫抖着,面色灰敗。
阮小幺聽得半懂,直覺蒙老頭口中的“夫妻一家子”,指的便是五十年前誤入餘村的那男人與後來妻子。
所謂“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可不就如此!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不讓走,任他是機關奇才,也是棋差一招。可憐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與家中苦等的妻室,家破人亡。
“那樣的好姻緣,到頭來卻落得了那悽慘下場……”蒙大夫痛心道:“究竟是一個‘貪’字誤了性命,都是天註定啊!”
蘭莫不爲所動,終看出了裡頭異象,指着一處,道:“正是這卦。”
阮小幺湊上去瞧,也看不大懂,只見上頭模模糊糊似乎寫了“陰巽”二字。
“你是說少了這個?”她問道。
他點點頭,“釜底抽薪。若少的是六十四卦之一,其餘卦象陣法向前挪一位便可,破解之法簡單;但若少了根基的八卦之一,所有陣法都需因此一一改動,變化萬端。”
阮小幺嘆道:“說來說去都是排列組合……”
村長顫顫巍巍道:“我祖上並無通曉風水陰陽八卦之人,怎會知曉如此繁複之法!”
“一點也不繁複,”蘭莫似乎微微在笑,指了下甬道另一頭,道:“那頭有八條岔口,七死一生,乃是卦尾,統御山陵所有機關,有人從外邊進來後,疏通了一條死路,又將原先的生路堵死,山陵便缺了一卦。”
也幸虧其後拿着地圖的人從不肖想從此出去,否則,個個都得橫死洞中。
衆人半晌怔忪。蘭莫拉過阮小幺,道:“走了。”
“阮姑娘!”伯勞在後頭叫道。
她回頭,見後頭老實憨厚的青年張口欲言,眼中不捨之情流露而出,“我與……”
“伯勞,”她打斷了他的話,“多謝你。餘村是個沒有紛爭庸擾的地方,村長說的一點也不差,外頭人心險惡,及不上此處萬分之一。”
頓了頓,她揚起了個淺淺的笑意,“咱們……有緣再見吧。”
他定定立在了洞口,幾步之遙,卻覺與她驀然間相隔了萬里。
蒙大夫擺手道:“趕緊走吧,一路小心!”
“你們多保重!”她再一次回頭,鄭重朝衆人拜了一禮,“阮小幺就此告辭。”
最後一眼,將衆人各面都一一映在了心裡。
伯勞的眼中不捨、蒙大夫的曠然灑脫、村長的頹然沉痛……一行各人,通通圍堵在甬道前,看着自己,有的揮了揮手,有的嘆着氣,都定格在了一瞬間。
短短二月有餘,卻好似做了一場春秋大夢,遲遲推脫,最終仍是醒了來。
她行步蹣跚,緩緩不願離開,蘭莫卻道:“你不是一直盼着出去麼?如今真要走了,又捨不得了?”
阮小幺張了張嘴,垂着頭,搖了搖。
再次走到盡頭,對着兩邊七封一疏的出口,她問道:“難道要疏通其他道路麼?”
“不必,就從此入。”蘭莫帶着她,走上了現成的那條道。
搞通了根本,一路行去便沒了來時那般阻障重重,兩人只花了大半日便走通了半個王陵,從山南到了山北。
蘭莫如閒庭散步,後頭阮小幺戰戰兢兢,生怕哪裡蹦出來個殭屍鬼怪,直到見着外頭一絲明亮的光線時,這才驚覺,竟然已出了王陵。
“這麼簡單?……”她有些不可置信。
他斜斜看了她一眼。
“我是說,既然這麼簡單,爲什麼非要等這麼多天才能出來?”阮小幺補充道。
他道:“等的不是王陵,是王陵外的東西。”
阮小幺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出來時也是個山洞,比餘村那洞穴要淺顯得多,外頭有石塊掩映,幾乎埋了整個洞口,只罅隙間透出一兩分明亮來。
洞中盡是沙土塵石,蘭莫也不看一眼,徑直去將洞口的石塊疏通了,剎那間天光大亮,耀的人眼前一片花白。
阮小幺眯了半天眼,纔看清了眼前之景。
外頭是一條巨大的凹坑,陷落之處寬足有幾丈,期間沙石松散,偶爾生些荒蕪的蔓草,此時正是黃昏,落日殘照,餘暉灑在荒煙蔓草之地,顯得格外淒涼冷峻。外頭一個人影也沒有,只零散地立着三三兩兩破敗的草屋,也無人修葺。四處石壁上都有與自己這處類似的洞穴,有的封了些石塊,有的黑洞洞如無光的眼珠,死氣沉沉打量着他們。
她注意到幾乎每個洞口向外都延伸出了一條木軌,無數分支向中間匯聚,最終合爲一條,通向了更外的不知某處,因年月已久,木軌早已殘破不堪,有的地方只剩了一堆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