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晴湖神色如常,只是一雙眸子猶如寒星,炯炯生神,用盯得人發毛的眼神望着阮小幺,似乎在審視她能爲自己的話負幾分責任。
阮小幺又道:“我人微言輕,能給你的好處也就這些了,沒有功名利祿相與,也沒有千金相贈,只有這麼一句承諾,若得你相助,我阮小幺——今後可爲你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得得,收了你的赴湯蹈火。”他無謂地擺擺手,道:“我只問一句,若放手相搏,你能走到哪一步?”
“你希望我走到哪一步?”她反問。
凡事從裡到外都風淡雲輕、疏離淡漠的葉大夫終於話中有了些波瀾,他望着阮小幺的眼神好似穿透了薄薄的身軀,看向了另一個人。
他道:“太醫院,御醫。”
阮小幺:“……似乎有點太高了。”
葉晴湖便不打算繼續此次談話了。
“喂喂喂……”她慌不迭拉住他欲走的身形,急急道:“我還想回來嫁人的!真好不容易爬到御醫的位子,少說都七老八十了,我的察罕怎麼辦!?再說了,哪有女人做御醫的道理!”
他又好整以暇地坐下,呷了口茶,不緊不慢道:“你可知,大宣太醫院最年輕的御醫是多大?”
“嗯?”
“十九歲。”
“……”大宣皇帝還健在嗎?
阮小幺動了動嘴脣,“呵呵。”
然而葉晴湖完全沒有騙她的意思。他繼續道:“我想,你有我相助,若是十九歲之前還坐不上御醫之位,那我們可以斷絕關係了。”
阮小幺兩行麪條淚。
“那位高人如今是否還在大宣?我去拜會拜會……”她呆呆道。
他緩緩搖了搖頭,“你拜會不了,她是我娘,三年前已死了。”
這回她到底呆了住,好半晌。望向葉晴湖,見他面色無悲無喜,似乎有些懷念。
“她自小學醫,十五歲以醫入仕。十九歲授太醫院御醫之職。三年後帶罪還鄉,終此一生,再未踏足宦途。”他道。
阮小幺聽得入神,不禁問道:“爲何會帶罪?”
葉晴湖道:“被捲入了奪嫡爭權之事。”
大宣皇帝在位已二十來年,這麼一算,當時恐怕正好是新帝登基,站錯了隊,便倒黴得很。
“又是奪嫡……”她嘆道。
“她曾與我說過,若從頭再來一次,定然不會那樣愚蠢。”他將視線移了開。道:“只是天下之事,逝者如斯,並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所以你在我身上,找到了如此‘機會’,是吧?”她終於明白。
他淡淡笑了一聲。“你覺得太高了的話,就此作罷。”
阮小幺想了許久。
如今洶涌河流上,終於有座小橋擺在了眼前,只是橋上鐵索孤絕,爛木斷繩,前行兇險無比。
然而到底,是有一線生機。她怎會不取?
“我答應你。”她道。
葉晴湖道:“你只能答應。若在你十九歲之前,未達到與我娘一般的高度,我便抽身而退,你獨自走吧。”
阮小幺:“四捨五入,不如我們取個整,二十歲吧!”
葉晴湖:“嗯?”
阮小幺:“……十九就十九。一年而已,無妨、無妨,呵呵……”
她若十九歲,察罕便廿歲有四了,標準大齡剩男。不知他還等不等的了……
葉晴湖推開屋門,向胡生道:“泡雲霧茶來。”
胡生正在一處角落與薛映兒不知作甚,聞言便應了一聲,不大一會,便端了茶來。
半成新的一套茶具在桌上一一擺開,葉晴湖揮了揮手,讓胡生退下,指着那杯兒道:“你拜師吧。”
阮小幺聞言,喜笑顏開。
她利落倒了茶,在他跟前跪下,雙手捧杯在上,聲兒格外清脆,“請師父用茶!”
葉晴湖取了茶,微抿了一口,看自己的第一個徒弟在跟前行了個端端正正的拜師禮。
饒是他天性淡泊,此刻也微微笑了笑,往後,便是她的師父了。
“我身無長物,無甚可給你,”他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了個小玩意兒,遞了過去,“這是我家傳下來的,今日便送了你,好生拿着。”
擱到她手中的是個小小的墜子,不是是玉是翡,淡綠的色兒,栓了半舊的穗子,上頭雕着個“葉”字。那玉瞧着溫潤無比,當中一絲鮮紅,想是年歲已久,也不知傳了幾代。
她捧着墜子,結結巴巴道:“師父,這這這……這是傳家寶,給師孃的,這我不能收!”
“給你就收着,大不了有了師孃再給她便是了!”他不大耐煩。
阮小幺:還有這理兒……
茶也喝了,師也拜了,見面禮也給了,她自此改口,叫葉晴湖爲“師父”,往後,二人之間便多了一根紐帶,此後的日子裡,五湖四洲,一路相隨。
阮小幺並不知,這一聲師父,在她最困苦、最艱難的時光裡,給了她多大的慰藉與幫助。多少年後,當她回憶起往事,恍然發覺,在整個漫漫人生中,有兩個人對自己的影響最大。其一是察罕,另一個,便是葉晴湖。
葉晴湖好八卦,聽完之後卻喜歡悶在肚子裡,不往外說,聊也聊不上幾句。阮小幺又待了一會,便叫上薛映兒,從原路返回了。
走之前,她與他說了離開的事,他徑直道:“過些時日,待辭行時,面了聖,我將你要來,帶上便可。管你這個主子那個主子,皇帝最大。”
她先是喜,後卻有些擔憂,總怕出什麼不好的事,道:“希望一切順利,只是……殿下爲人剛硬執拗,他看上的東西,怎麼也是要得到手的。只怕沒這麼容易。”
“這是你應當考慮的問題,不是我的。”他卻道。
“喂!”阮小幺一瞪眼,“你還是我師父麼!?”
葉晴湖哼了一聲,又笑了。
回去後,她一連兩三日只在府中,晨起晚睡,好好養傷。若不想那些個亂七八糟的事兒,日子過得倒也順遂無比。
只是一日晌午,她正向蘭莫請了個空兒午睡,卻突然聽得外頭一陣敲門聲。
薛映兒在屋外道:“姑娘、姑娘!側妃來了!”
睡夢中的阮小幺渾身一驚,瞬間便沒了絲毫睡意,忙起身拖了鞋去開門。
薛映兒機靈的很,剛瞧見側妃華貴從容的身形出現在丫鬟院兒口,便敲門來叫了。果不其然,那一行人正是朝自己這處而來的。
小丫鬟忙着將她推進了屋,將她凌亂的頭髮稍稍梳整好,來不及用簪子別起,便見一雙煙色軟羅的尖頭兒小靴緩緩踏了進來。
進來的正是側妃。
她先不急不緩打量了屋中一圈,視線落在努力穿鞋的阮小幺身上,微笑道:“妹妹正午睡呢?倒是我打擾到你了。”
阮小幺忙道:“奴婢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她心內嘀咕,什麼事竟勞動這女人親自過來了?她也不嫌折了自己的價!
側妃今日打扮地光鮮亮麗,身上一件軟滑輕細的石竹紋水紅錦衫,外罩着一件淡黃鑲紅緞兒長衣,下身襦裙一水兒的淡紅色,蓮步輕移,髮髻間朱釵微晃,耳上墨玉璫子搖搖擺擺,映着一副面如桃花,巧笑倩兮。身後跟着的凝純與絳桃也是體面無比,低眉順眼。
“左右無事,便來妹妹住處看看,這屋子也過於簡陋了些!”側妃皺了皺眉。
阮小幺道:“側妃還是叫奴婢阮小幺吧,‘妹妹’二字,實在太過折煞奴婢了!”
側妃卻連連笑道:“哪裡會!雖你如今身份不大好,在我心中,早已將你視作妹妹了的,如此喚一聲,妹妹千萬休要推辭!”
薛映兒在一旁,悄悄看了一眼阮小幺,似乎在猶豫是否要把蘭莫搬來,不知這側妃今日事想做什麼。
阮小幺也不明白,她葫蘆裡到底是裝的什麼藥,總不至於只想與她套近乎吧?
果然,側妃見她三緘其口,自個兒說着也覺無趣,便不再兜圈子,道:“今晨圖雅姐姐差了人來,邀我與妹妹明個兒觀賞芍藥,也彼此熱絡熱絡。這不,怕你不信,帖子我帶來了。”
她回頭示意,絳桃便將手中的邀帖遞了過去。
阮小幺打開一看,上頭明明白白寫着“大皇子殿下側妃同阮小幺姑娘”幾個字兒。
“不知圖雅是……”她面露迷惑。
側妃道:“是禮王妃的名諱,去年你不是還見過一面麼?”
她說時,好似渾然忘記了那一日兩人之間的齟齬與不對盤,彷彿是個什麼和氣歡喜的場面一般。
阮小幺恍然大悟,原來是那個看着颯爽明麗的女人,還是察罕的親姐姐。
好端端的,她請自個兒過去,難道是因爲察罕的緣故?
這麼一想,心裡頭便有些七上八下,那禮王妃不知是否明瞭她與察罕之間的關係?若是的話,那明日不是宴無好宴了?
側妃見她面上凝思,又道:“你放心,此事我已同殿下說起過,他並無甚意見,只看妹妹你的意願。你若不願去,我便回了圖雅姐姐,咱們改日再去。”
“奴婢自是願意的。”阮小幺終於開口道:“只是奴婢粗笨,怕去了反倒攪了大家的興致。”
“哪裡的話!禮王妃對妹妹倒是喜愛有加的,還與我稱讚你性子爽快的很呢!”側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