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來一回,個個都生了一身薄汗,微微氣喘。
此時再入前廳,卻發現廳中似深秋天氣一般,涼透心間,正讓人一身燥熱都消散了去。轉頭看向四周,驚覺桌椅旁邊多了一些精緻的盆景,卻都是些早夏的睡蓮,一朵朵漂浮在寬口的銀甌中,蘊涼無比。
這便是阮小幺用郡主的財大氣粗從再北處買來的冰塊了。
在北方高山上的深冰都還未融化,連着幾日幾夜派人快馬加鞭鑿了一車車過來,都用緊實的絮子掩好了,又星馳夜奔、日夜兼程趕了回來,就是爲了此時小片刻之用。
光這麼來回運冰,便花了不下一千兩銀子。總之都是郡主掏腰包,她也就不替她省錢了。
郡主不在前廳,只留了一個貼身丫鬟,向衆人道:“郡主此時正在後園聽曲兒賞景,吩咐奴婢在此相告,若是小姐們歇息好了,有興致,便一同去聽上一聽。”
衆人正在瞧那睡蓮的盆景,身上早已涼了下來,心清了,耐性便長了許多。
太僕家的長孫女錫藍道:“她不是說今日不來什麼小曲兒麼,怎的又來了?”
“回小姐,郡主說了,今日這曲兒怪好聽的,她就一併請了來。”丫鬟笑着道。
幾人一聽,相視了一眼,不知烏麗珠那腦瓜裡又長着什麼,興致再起,便不再繼續歇着,三三兩兩相攜去了後園。
後園景緻與各大家都差不多,一條淺溪流經,溪邊幾張石桌,古樸拙真,渾然天成。旁邊正有幾株正開着潔白花簇的李樹,落花一地,純白無暇。
郡主正在一座上翻着一副金銀葉子,薄面寬身,銀質爲底。上頭用金線勾勒了形態各異的小像兒。她左翻翻、右瞧瞧,連自個兒都感興趣的很。
阮小幺坐在一邊,給她臨時抱佛腳地指點該怎麼玩。
劉備關羽張飛趙雲馬超……沒錯,三國殺。
所謂鳳頭豬肚豹尾。如今鳳頭已有,接下來正經內容總要充實一些,沒兩柱香就過掉的遊戲,還怎麼撐到晌午?
郡主對她的耳提面命充耳不聞,只顧着看那上頭的人像,嘖嘖讚道:“我從未見過如此作畫的,卻還出奇的好看……哎你瞧,這張鍾會真的是這樣兒麼?還有這張、司馬懿……”
她看得雙眼發亮,直拉着阮小幺說個沒完。
阮小幺乾脆閉了嘴,聽她說了。
不多時。便等到了衆女子陸陸續續來了,郡主想起正事,向隔着淺溪對岸做了個手勢,便有人上了場。
便聽一個輕靈端莊的調子唱道——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唱腔迥異於平日裡聽得各種南北小調,異樣的柔軟,卻餘音繞樑,絲毫不減一分韻味。連阮小幺聽着都覺得醉人,這南教坊中頭牌女伶果然是不一般。
北燕京城的教坊分南北二處,北教坊專爲宮中宴樂演奏。南教坊則更類似“經商”,只要出的價錢高,場子、堂會都可隨意挑選,通常也只有達官貴人能出得起高價。
郡主這種富婆,請個頭牌來唱唱曲兒,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那伶人不僅唱得好。身段技藝更好,十來日前才見着水袖這麼個玩意兒,今日便已擺弄得像模像樣,看得人眼花繚亂。
只有一點差一些——觀衆都是女子,女子看女子。自然再好也好不到哪兒去。
雖這音調聽着悅耳,實則沒幾個人能聽懂這詞。
無妨,說到詞,詞便來了。
幾人聽着隔岸遙遙傳來的小調兒,正心中嘆惋不知唱得是何意,便有丫鬟眼尖,指着那溪流,叫道:“小姐,瞧那是什麼?”
幾人好奇望去,只見一朵朵睡蓮又從那溪的上流緩緩遊了過去,如浮萍渡水,隨波逐流。
性子急的碩真先跳了起來,彎腰撈起了一朵,“呀”了一聲,念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賞心樂事誰家院……這不就是方纔唱的詞兒麼!”
她捧着那睡蓮,喃喃來去念了幾遍,愈發得詞中真味,不知想起了什麼,面色一紅,倒赧了李安。
衆女見她如此,紛紛起身去撈那蓮葉,有人撈着的是“雲霞翠軒、雨絲風片”,有人撈着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有人是其他詞兒,一時間都對來看了,又細細聽那伶人唱的曲兒,終於按序對了上。
北燕與大宣雖文字不通,但凡是達官顯貴,俱是要學大宣的中原話兒的,加之當今天子重中原文化,如今貴家的女兒也都以通曉中原詩詞爲榮,如《牡丹亭》中這段傳世名句,雖之前未見過,乍一眼瞧下,便入了迷,越讀越覺得有滋味,不禁都拍案叫絕。
“古有紅葉傳詩,如今我這是蓮葉承詞,也算一段佳話!”烏麗珠沾沾自喜。
碩真又是喜又是嘆道:“烏麗珠,你平日裡也不愛那些個詩詞章句的,今日竟有這等好的詞句,真是讓人刮目相看……莫非是有人從中指點!?”
烏麗珠笑得得意,“自是有人指點,不過究竟是誰,我可不能告訴你!”
幾人都笑了起來。
那伶人唱過幾遍,便欠身退了下,衆人這才念念不捨將那蓮葉都飄入了水中,想瞧烏麗珠還有什麼好把戲。
郡主這才揚了揚手中的銀葉子,道:“咱們找找樂子,先消磨了時辰,再瞧點好玩的!”
一行八人俱都圍了上來,你一張我一張拿在手中翻看,在瞧見葉子上的許多小像時,大爲稱奇,眼都不錯地一片片看着。
“這小人可真好看!”連凡事恬靜如水的雲吉都忍不住出言讚歎。
“你再瞧瞧另一面兒!”烏麗珠尾巴都要翹上了天。
葉子另一面用金線勾着“郭嘉”二字。
“這……這是郭奉孝!?”雲吉一雙眼都溜圓了。
“小喬竟然如此美豔!”
“諸葛先生、這是諸葛先生……”
“怎的連曹孟德也如此器宇軒昂!”
衆人紛紛詫異出言,摩挲着那些個小像,捨不得放手。
遊戲規則早寫在了一面碩大的紙張上。烏麗珠命人將規則貼在衆人一眼可瞧見的一株樹上,簡單說明之後,遊戲便開始了。
第一局衆女子都還不大熟悉,手法也生疏,遇着牌便一個勁兒地瞧那規則,磕磕碰碰玩了半天。
阮小幺並未加入,只在烏麗珠身後,時不時給她出謀劃策,旁邊立着個丫鬟,手捧一白玉盤,裡頭盡是彩絹制的芙蓉。
有阮小幺從中指點,第一局自然是烏麗珠勝,弄死了其他所有人,大笑道:“我是奸臣!”
可憐和靜公主做了主公,巴巴以爲烏麗珠是個忠臣,結果慘死,瞪着眼,還不明白怎麼輸掉了。
錫藍看出了點門道,指着阮小幺道:“咱們再來一把,下回你那丫鬟可不許張口!”
“你們哪個不是三五個丫鬟指指點點的!怎的單就我這丫鬟不許說話了?”烏麗珠不以爲然。
雲吉道:“那好,下回咱們誰的丫鬟都不許說話,更不許指手畫腳。如何?”
阮小幺眼觀鼻鼻觀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烏麗珠支吾了片刻,打腫臉充好漢,同意了。
結果下一回她半道兒就被幹掉了,幹瞪着眼看其他人你一牌我一牌,指指點點,什麼“她是反賊,休要聽她的”、“方纔你若出這張,她就沒得躲了”、“她是忠臣,你殺他作甚”……
衆人不勝其擾,好歹完了這一局,怨言紛紛。
烏麗珠理直氣壯道:“只說丫鬟不得開口,我也沒犯規!”
於是那規則上只得又添了一條,已輸之人不得開口。
幾人玩得上癮,抓了牌不肯放,殺來殺去好不暢快,這麼便一直玩到了大中午。各人也都得了一些芙蓉,由丫鬟拿着,烏麗珠也拿了幾朵,權作開心。
原定幾人玩到午時末便到底了,繼續找別的玩樂,結果這幾人越玩越不放,又拖到了未時四刻,這才戀戀不捨收了牌去,丫鬟將牌收下去時,還紛紛向烏麗珠要上了一副,帶着回去玩。
接下來又是一場銀子堆出來的活計。
阮小幺找到了京城最出名的幾家綾羅緞莊,熬夜畫了圖紙,再花大價錢買了一半最新成裝的樣品,把自己記憶中的春夏裙裝與樣品樣式結合,又經烏麗珠看了,幾經修改,再找緞莊趕工制了這麼幾十件春夏衣裳,依舊是從教坊中選出了一些身材相貌俱上佳的女子,在烏麗珠這後園中便起了個臨時t臺——實則就是綢緞鋪路,哪有真正的什麼臺子。
先出場的只有兩三個女子,穿得卻叫人眼前一亮。衣裳裙襬繁複無比,恰如芙蓉一般層層觳皺疊開,如春風吹了池水,當春之景,用的色調也都是紅黃綠等,並無黯淡顏色。幾人髮髻也是高聳繁麗,上挑大朵的新鮮芍藥與其他零零星星的花苞,整個人恰似花中走出的仙子一般,竟不像是人間所有。
她們一個接着一個似遊園一般從幾人身遭經過了去,既不停步、也不注目。衆女子看得皆是一呆,直盯着那身衣裳,捨不得移開眼。
阮小幺心中暗笑,果然古今中外,女人對首飾衣服的喜愛都是無與倫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