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對着阮小幺,雲吉便再也笑不出來。
一離了教坊的衆女子,雲吉的神色便冷淡了下來。兩人緩緩沿着一處小徑走着,雲吉在前,阮小幺在後。
雲吉道:“聽說阮姑娘是大皇子殿下的愛妾?”
“奴婢只是府裡的一個丫鬟而已,姑娘如此說,真是折煞奴婢了!”阮小幺連忙否認。
雲吉停了下來,淡綠的裙尾在綠茵之上微微掃動,面上冷中含誚,“你就別一口一個奴婢了,我聽着都瘮的慌。怎麼你們大宣的女子不是向來最重容德言功的麼?到了你這處,卻成了水性楊花、媚上惑下了?”
她淡淡答道:“興許是桔生淮北則爲枳吧。”
雲吉愣了一下,忽的面色漲了些紅,叱道:“放肆!你一個丫鬟,怎敢如此與我說話!”
“姑娘記性真是不大好,方纔你還讓我不要再自稱‘奴婢’了,如今怎的又說我是個丫鬟了?”阮小幺面上掛着笑,譏誚道。
阮小幺帶來的其青向來只在後院遠一些的地方守着,此時也並未跟上,自然聽不到兩人言語。而云吉身後卻跟着兩個丫鬟、兩個僕婦,在這人多的架勢上便壓了她一籌。
雲吉望着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什麼極度噁心厭惡的髒東西一般,道:“你既然已是大皇子的人,還是安分些爲好!你以爲我不知曉你做的那些個小動作?如今察罕心向着你,他又能向你到幾時?”
阮小幺秀眉一挑,反道:“姑娘說話真是句句在理。只是,你既然知曉我是殿下的人,那我勸姑娘一句,說話還是客氣些的好。況且,你誣我暗地裡小動作,只是不知我做了什麼,讓姑娘如此惱羞成怒?”
“你!……” 雲吉氣得直罵道:“不知廉恥!”
兩旁的丫鬟忙來安撫。一個斜眼瞅着阮小幺,哼了一聲,道:“小姐,您犯不着跟這種低賤又不知羞恥的女人置氣。罕多木將軍只是一時被鬼迷心竅,這才做出失禮舉動的!”
另一個道:“是啊,他與你在一處的日子裡,不是說你爲人善良明理,處處貼心麼!”
阮小幺好笑看着兩人一唱一和,心道,好人卡都發了,你還想翻身?
那今日便把你這“好人卡”也撕了,看察罕還怎麼看你!
阮小幺句句剜心,道:“想必姑娘在察罕跟前真是溫柔體貼。但是你可知。這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縱是你再使小意兒,他也視你是一根草。我即便什麼事也不做,在他心裡頭,那還是一塊珍寶!”
說到此處。忽眼角瞄到一個丫鬟垂首匆匆從院外走來。繞了個圈兒,又出去了。
那是早已與烏麗珠定好的,這丫鬟來了,便是察罕進府了。
原想再刺激這眼高於頂的姑娘一兩句,未想他來的這樣早。也好,雲吉小姐還沒兩句就被她撥弄得惱成這樣了,效果最好不過。
她上前了兩步。微偏着頭看雲吉,輕蔑道:“你除了家世好,哪裡還能比得過我?你相貌比不過我,雖然溫柔解意,但論體貼,你不如我知他心想着什麼;最重要的。他爲我推了你們的親事。姑娘你可還要跟我比?”
火上澆油,雲吉氣得臉都綠了。
阮小幺心中大笑,拉不下面子,還敢來與她鬧,也不怕被氣得飯都梗在喉嚨裡!
“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你以爲我不會告訴大皇子殿下麼!”雲吉一雙眼都要噴出火來。“看到時候你還有沒有好下場!”
她攤攤手,表示無謂,忽湊近了雲吉,在她耳邊道:“你心中一定疑惑,爲何他會不顧衆人的面子,一定要與你解了親事。那我便告訴你,因爲我與他說了,若是他能解了這門親事,我便與他雙宿雙棲?”
雲吉猛地伸手推去,面上狂怒。
阮小幺也是猝不及防,沒想到看着文文弱弱的女子,動起手來力道那麼大,一把便被她推得摔倒在地,胳膊肘撞在地上,發出了沉悶一聲響。
她疼得齜牙咧嘴,一低頭,披散的頭髮都散在了一邊。
雲吉只是一怔,卻眼尖地瞧見了她脖頸上的印子,直是不敢置信,使丫鬟制住了她,自個兒則上前粗魯地將她烏黑的發都撥在了一邊。
一個“奴”字清清楚楚現了出來,帶着醜陋的疤痕,附在阮小幺的後頸。
便在這時,後院不遠處的小門外終於來了人。
來人轉過假山石,十幾步之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此處情況。阮小幺被兩個丫鬟牢牢按在地上,頭髮散亂,身旁雲吉卻半低下腰,伸手將人的腦袋按得低低的,粗魯無比。
阮小幺正想掙扎着起身,便忽覺一個人影朝這處閃了過來,身上壓力一輕,再看時,雲吉已被拂倒在地。
察罕滿臉怒容,小心翼翼扶起了她,瞪着雲吉的眼神猶如寒刀一般,猶覺不解恨,又將兩個丫鬟踹翻在地,“放肆!”
雲吉呆了,似晴天霹靂,真是百口莫辯,張口便道:“你……我不是……”
他哪裡理睬,只是將阮小幺扶在了一邊,替她拍了拍身上塵土,眼中似有悔意,滿是憐惜。
“她沒對你怎麼樣吧?”他聲音發緊。
阮小幺搖了搖頭,“無事。”
察罕憔悴了些。眼眸深邃,茶色的眼瞳,只是眼眶中有一些血絲,不知他幾夜沒睡好。
她把頭埋在了他胸膛,掩飾住一時失態,眼中發熱。
她一封書信,卻害苦了他。白紙黑字幾行書,她寫得輕鬆,他卻因此鬧得家中不寧,自己也擔上了不小的壓力。
世族聯姻,自古至今,定下後便無法更改,哪由得兒女做主。察罕與雲吉雖六禮只成了二禮,但大致已是定下了的,卻生生被他自己推到了一邊。
阮小幺想通了,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她只在家中心傷心傷,而這個男人卻是要站出去,面對無數人憤恨的目光,他的壓力遠比她大。
小門處來的人自然不知察罕,禮王妃也不請自來,帶了一大幫子下人,都是看得目瞪口呆。烏麗珠在一旁,眼中看着,心裡頭直呼此招甚妙,也不知那丫頭怎麼激得雲吉如此失態的。
雲吉被幾個下人扶了起來,遭此一變,又是傷心又是委屈,哭得梨花帶雨,直道:“我並沒有推她……我、我只是沒想到她會……”
怎麼說呢?阮小幺確實也沒做什麼,只是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而已,她的確也是動手了。
她心中大亂,幾乎不知道該怎麼辯解,一眼瞧見禮王妃,像瞧見救星似的上前道:“王妃,你替我說兩句話!我不是成心要推她的!”
禮王妃卻神色複雜地看着她,眼中有責備、不解,後便移開了目光,向兩邊丫鬟道:“把雲吉扶下去吧。”
丫鬟領命,便要去攙扶雲吉,卻被她揮手甩開。
“分明是她說了一些不知廉恥的話,我一時衝動,才……”她復又怒了起來,直指着阮小幺,恨道:“是這個賤婢設局害我!是她陷害我!”
此時烏麗珠站了出來,不贊同道:“阮姑娘是我請到府裡來的,平日知禮的很,雖是個丫鬟,卻從不做那些個欺上瞞下的事。雲吉,你是否是太傷心了?”
“她分明說她是寫了一封信給察罕,這才讓他硬是要退親事的!”雲吉哭叫道。
察罕抱着阮小幺,無聲安撫,聞言卻更是惱怒與她,止不住冷哼了一聲。
阮小幺微微推開了他,眼眶微紅,低聲道:“奴婢確是與雲吉姑娘說,寫了信給……將軍,奴婢說錯話了。”
禮王妃這回心思轉了轉,問察罕道:“可有此事?”
他斷然應下,道:“她只在信裡說,若我娶了雲吉,她便不會再糾纏於我,只與我斷絕關係。”
他隱瞞下了後一段關於“你退親我就不嫁給大皇子殿下”的內容。阮小幺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心裡頭有些七上八下,他知道了她的用意?
雲吉聲音尖利了起來,“她分明不是如此說的!你是被她逼的對不對!”
這回連禮王妃也覺得她在無理取鬧了。
“雲吉!”她一聲喝。
“王妃!”雲吉哭着向她叫道:“你替我說句話啊!你不是也討厭那個賤婢麼?你替我說句公道話啊……”
她一口一個賤婢,說得察罕直皺眉,禮王妃的表情也沒好看到哪裡去,只讓丫鬟快將她攙扶回去。然而云吉死活不肯離開,見求情無望,死死瞪着阮小幺,幾乎恨不得扒下她一層皮來。
她忽然指着阮小幺,向衆人道:“她是個賤籍!烙了奴印的!一個該死的賤籍竟然敢冒充清白身,混入皇子府!察罕!——”
阮小幺抿嘴不言。翹密的眼睫遮住了視線,她一個個數了數,想來既是好笑又是心酸,在場之人實則都知道她那奴印,雲吉即便再吼再叫也是無用。
察罕卻更是暴怒,大喝道:“還不把你們主子帶回去!”
那幾個丫鬟不敢違逆,硬是拖着將尖叫的雲吉帶了離開。離了老遠時,依然能聽見她哭着叫着的聲音——
“她是個奴籍!你們堂堂親王家,竟然讓一個奴籍進的家門!察罕!你怎能那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