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時也才拂曉,章華門內外之景截然不同,門內冷冷清清,除了上朝的車馬,幾乎沒有出行之人,家家門可羅雀;門外熙熙攘攘,販夫走卒早已起身,趕早做些小生意,換幾個銀錢。
一路上她坐在馬車中,不時探出頭來,與外頭騎在馬上的軻延津說話。
阮小幺想起偏院裡的那怪人,便問道:“後來你們把她怎樣了?”
“京郊找了塊好地,厚葬。”他道。
如今想來,那人必然與她有什麼關係,也不知是不是親人。又在九羌碰見的那位古越大人,據說是自個兒最後一個族人。
蘭莫與她說過,古越已自戕而死。如此一來,這一族的人便死沒了?
她忽想起一事,若幾年前上吊在自己小院兒中的那女人不是她孃的話,那她又是誰家生的?
越想越迷惑。阮小幺甩甩腦袋,將謎團都甩在一邊,又問道:“你娘如今可好?你現下在偏院都做些什麼?那處既無人,爲何統領不把你調回來?”
軻延津一一答道:“家中老母安好。奴才在偏院種些藥草,以備府中日常所用。奴才也不知爲何不調回來。”
阮小幺被他那一口一個”奴才“刺得不自在,道:“往常都是我啊你啊的,現在改口稱自個兒奴才了?”
“……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他沉默了半晌,擠出了這麼一句話。
她哼了一聲,放下簾子,不睬他了。
軻延津果真恪守本職,全程跟在她身後,半步不離,惹得烏麗珠頻頻側目,納罕道:“難不成你出恭他也要跟着?”
阮小幺看向軻延津。
他垂頭道:“奴才在外頭等。”
烏麗珠一聲爆笑。
午時出郡主府,阮小幺卻未回去,只讓薛映兒回去傳信。自個兒則帶着軻延津去了葉晴湖那處。
葉大夫可不像烏麗珠那麼好說話。尋常她來時,丫鬟們都是在屋外頭等,那門檻像金子做的,邁過去一步都不行。軻延津不聞不問。跟着阮小幺便要進後堂,被胡生十分客氣地攔了住。
“葉大夫不喜外人進屋,您在這處等一等吧,得罪了!”胡生道。
軻延津卻道:“我奉主命跟着阮姑娘,讓開。”
胡生以肉做盾擋在他跟前。軻延津神情沉默,但橫了心要闖進去。胡生只是一介書生,哪攔得住他一個常年當兵的,蠻力一撞便被撞了開,無可奈何地看着他進了屋。
阮小幺正要與葉晴湖說話,又見軻延津狗皮膏藥一般貼了上來。
“這傢伙比暗衛也好不了多少……”她低聲直咕噥。看着葉晴湖,攤手無奈搖頭。
葉晴湖卻道:“既來之,則安之。胡生,給他上杯茶,讓人在外間候着。”
阮小幺狐疑盯着他。“師父,你何時這麼好說話了?”
“他畢竟是你的貼身侍衛。”他道。
她愈發狐疑,眼見着胡生上了茶,給軻延津喝了。內外間的布簾子也挑了起來,兩人在內間說話,一舉一動,都看在軻延津眼裡。
不大一會。見那沉默寡言的侍衛似乎面色有些不好看,換了個姿勢坐着,又愈發坐立不安,最後彈了出去,向胡生一拱手。
他還未說話,胡生向後一指。“茅廁在那頭。”
軻延津一躍而去。
阮小幺:“……”
“無妨,”葉晴湖自在安閒,放下一卷醫書,道:“疏通腸氣的茶湯而已。”
他看着阮小幺的脖頸,指着她衣領半遮住的地方。道:“你與大皇子已圓房了?”
頸子那塊皮肉上,深深的一點紅紫色,印着白皙柔潤的膚色,顯眼無比,衣領遮也遮不住。
阮小幺把領子往上提了一些,道:“沒有,你徒弟還是黃花閨女。”
“他怎麼肯放過你?”他嘖嘖好奇,眼中滿是興味。
“師父!”阮小幺一拍桌案,“我是來問你一些事的!”
她理了理腦海中的思緒,將心中疑惑都說了出來。葉晴湖收了一副無謂的表情,靜靜聽着。
“我還疑惑着,商家那老夫人是我外婆,怎的對我如此不屑一顧,話裡行間都是一副‘你在我家白吃白喝’的模樣。原來我不是他們家的種。”她慢慢道:“不過這麼一算,興許是我那死了的孃親不是他們的親生閨女。”
接下來的事她又不知道該怎麼說。葉晴湖接口道:“你想找出你的本家?”
“話是這麼說,但是……”她滿心猶豫。
兩人都明白,時隔兩代,這親爺爺家哪是說想找就能簡簡單單找到的?再說了,萬一只是戶貧苦人家,找着恐怕也沒什麼用;又退一步說,即便是什麼高門大戶,人家不認,那又能怎麼辦?
事情可變性太多,阮小幺也只敢這麼想想,找葉晴湖來商量商量了。
正說着,軻延津回了來。
他面色好看了不少,繼續撿着先前那張椅子坐了,向內間看了一眼,不言不語等着。
葉晴湖仍然捧了醫書在看,忽向她道:“今日你出去時,帶一本《本草經》回去,背熟了再來見我。”
“啥——”阮小幺哀嚎。
“你好歹是我徒弟,”他道:“若是連田七與生薑都分不出,說出去白白壞了我家門風。”
“……師父!”
軻延津安坐了一會,又開始鬧肚子了。這回他不用胡生指點,自個兒疾跑着去了茅房。
胡生一臉同情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在屋外探了探腦袋,又關了門。
葉晴湖道:“你既然知曉困難重重,爲何還要動這念頭?”
阮小幺卻問了他一個不相干的問題,“師父,你可知道公孫望這人?”
“公孫望?”他回想了半天,道:“是員老將,只聽聞被一貶再貶,具體如何便不知了。”
“……去年北燕軍包了滄州,來救援的就是他。”她道:“後來被生擒。一杯毒酒賜死。我在帳外偷看,不小心被他瞧了見,當時他的神情很是奇怪。”
她永遠忘不了那時公孫望猙獰而震驚的神情,原本喝下了毒酒。不到一時已開始發作,面部肌肉因疼痛而拉扯扭曲,簡直像惡鬼一般,那雙佈滿血絲的雙眼幾乎要瞪了出來,看着她的模樣,就像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物事一般。
當時不明白,如今想來,也許……是公孫望知道一些事情?
她把心中疑慮與葉晴湖一說,他便明瞭了,道:“你是想從公孫望那處入手?”
“若能查到什麼蛛絲馬跡。那最好不過了,否則像無頭蒼蠅一般,我還真沒了法子。”她嘆了一口氣。
葉晴湖道:“公孫望人死了,家眷還在,倒是不難找着。難的是找到後。你要如何探查?”
阮小幺也是無法,攤了攤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還沒想到那麼遠。”
說話間,外頭“蹬蹬蹬”幾聲響,軻延津又回來了。
他緊鎖着眉,步履也沒有出去時那樣輕便,一回來便坐到了椅子上。呆呆地不知在想什麼。
葉晴湖笑得如世外高人,清俊高雅,凝眸微笑時,惹人遐思。
胡生在外道:“軍爺,您可要點一爐薰香?”
“不必了。”軻延津懨懨道。
他坐了沒一刻,腹中又開始咕嚕嚕鬧騰了。當下面色一變,忍了下去。裡頭卻鬧得越來越狠,他再也忍不住,如出弦的箭一般,彈了出去。
阮小幺擔憂道:“師父。他別拉虛脫了!”
“無事,茶是好茶,清神凝志用的,大清之後,煥然一新。”他道。
只是苦上這麼一時,這軍爺體格健壯,定也能扛得住。
她唉聲嘆氣,撿了這些時日的事簡要一說,直爲自個兒前途發愁。
葉晴湖道:“自古紅顏多禍水,如今世家公子爭着搶你,尋常人都以此爲籌碼,自擡身價,倒不見還有人因此發愁的。”
“自擡身價!?我又不是青樓歌女,擡身價做什麼?再說了,蘭莫那種算是公子哥兒麼!他一開口,除了上頭那位子,什麼都到手了,哪用得着搶!?”她嗤道。
“你自然有身價,只不過不是金銀爲碼,”他說得極是玄虛,“身價越高,你便能越隨意開口,而不用處處受制於人。”
阮小幺終於聽明白了一些,道:“你的意思說,蘭莫越寵愛我,便越能隨我鬧騰?”
“你心心念唸的察罕不也是如此麼?他那般中意你,你一封書信,他便連親事都推了。”他笑了笑。
阮小幺扯了扯嘴角,
“你說的倒簡單,”她道:“蘭莫就像個無底洞,今日給些甜頭,他滿足了;明日便得寸進尺,要得更多。我都快成他榻上之人了,再這麼下去,還有什麼臉對察罕?”
察罕連定個親她都膈應了這麼久,若讓她想象他與別的女子同房燕好,恐怕她一氣之下,真不知要做出什麼事來;換個角度說,若是察罕知曉了她與蘭莫成日摟摟抱抱,還差點上了牀,他還會要自己麼?
是個男人都戴不了這綠帽子吧!
她越想越頭疼,往後一仰,倒着腦袋看窗外大千世界,嘆道:“自作孽,不可活……”
師徒兩人說話斷斷續續,說一段,看軻延津來回跑一次;再說一段,他又來回跑一次,後來阮小幺瞧他的面色實在有些不好,青中泛黃,心中有些不忍,便央着葉晴湖給他個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