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並蒂蓮釉裡紅的瓷杯被“嘭”地摜在桌上,映芍低了頭,聽上頭哼道:“他不就空頂了個大房的名頭麼!半個兒子都生不出來,逞什麼威風!”
自古妻妾多事端。大娘子進商家十來年,只生了三個丫頭,自己被相公納了的頭一年便生了個兒子,除了有個正室名分,她大娘子有什麼可炫耀的?
哦,說是正室,其實還是個繼室,上頭還有個死了的沈氏壓着呢。
她這麼想着,看向自己兒子的眼神便越發的愛憐,越發覺得今後這個龐大的家業自然會落到他頭上。
卻全然忘了那個“死了的沈氏”還留了兩個兒子——真正的嫡長子。
陳姨娘將那梅花酥遞了一塊到兒子嘴邊,看他吃得香甜的樣子,笑了笑,對映芍道:“起來吧,這也怪不着你,明兒個我自會與老夫人說,也給你出了這口氣!”
映芍伏地謝恩。
年初一一早,上門拜年的人便絡繹不絕,老夫人因昨日睡得晚,身子骨乏困,一應事物便俱交由大娘子打理,直至近晌午時才起了身。
陳姨娘起了個大清早,特意穿了件大紅底子萬字流雲的交領長襖,卻並未怎麼施妝粉,只等老夫人起身了,帶着映芍便去了大院兒裡。
剛進院子,便瞧見一個丫鬟捧着臉盆出了去,另一個守在門前的丫鬟見了自己,便打了簾子,拐了進去。
老夫人才洗漱完畢,聽丫鬟通報,眼也不擡,道:“往年都沒見着這麼早,今兒個怎的如此勤快?”
那丫鬟出了去,請人進來。
映芍在外頭候着,陳姨娘一進屋,便福身笑道:“給老夫人拜年了,祝老夫人壽深似海!”
此時的阮小幺正在屋裡呼呼大睡,絲毫也不知戰火已快引到自己身上。而杏兒晨早起來敲了幾回門,仍是不見裡面的人開門,只道是姑娘氣性大,只得從廚房端來早膳,擱在自己那屋中,眼見着飯菜都涼了,姑娘卻還是沒個動靜。
別是出了什麼不吉利的事兒了吧!她心一慌,不由便想到了這一出。
“呸呸,胡想什麼呢!”她扇了自己兩掌,立在屋門前自言自語,“大年初一的,哪來那種晦氣事……”
她又加重力道,拍了拍門,“姑娘,快午時了,該起了!”
阮小幺終於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
一清醒又想到了昨晚的糟心事,便痛苦地呻吟了起來,一個啞巴該怎麼跟一個文盲交流複雜深層的含義?
等等,呻吟?
她驀地睜大眼,撫着喉嚨,“啊……”
“咳咳……”
一個支離破碎的音節吐了出來,啞的幾乎不成調,緊接着喉頭便一陣生疼,順帶着微微發癢。
阮小幺一個激動之下,張着嘴便“啊————”開始長髮聲。
然後隨後那喉嚨突然痛得她直冒淚,火燒火燎的感覺,卻也更加瘙癢,癢得她在脖子上直撓,恨不得將呼吸道都摳出來撓一撓。
這說明我在痊癒期了!?她揉掉眼淚,那股興奮無與言表。
“姑娘,姑娘你醒了嗎?”
杏兒還在門外叫着。阮小幺一個打挺,拖了鞋便撲過去開了門,只見杏兒眼眶微腫,白皙的面容在晴日照耀下顯得有些憔悴,卻依舊笑望着自己。
她張了張嘴,將杏兒拉進屋。
“姑娘,你不惱我啦?”杏兒一邊笑一邊將水壺擱在桌上,倒了杯水,“你先喝水,我去拿漱水來。”
阮小幺去將那門關上,正經坐在她對面,聲音無比微弱,“杏兒……”
杏兒手中那水杯“哐當”一聲,摔在了桌子上,滿杯的水濺到了阮小幺的胸口。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她手忙腳亂的拿起布巾,擦了一通,半晌,睜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姑娘你能說話了!?”
“啊——”阮小幺張大嘴。
那嗓音不僅沙啞而且漏風,像破布簾子串着屋外頭的寒風的聲音。
杏兒卻喜上眉梢,“太好了,姑娘你能說話了!”
“聽我說,”阮小幺忍着喉頭的疼痛,一字一句道:“昨日的梅花酥或許會生事端。”
“什麼?”杏兒嘴角還掛着剛纔的笑。
她的喉嚨實在太疼,不得不倒了杯水灌下去,好半天,才微聲道:“若老夫人知曉,想借機訓責我,必會拖累你。”
杏兒聽了半天,才懂她的意思,卻又不以爲然,道:“一碟子梅花酥而已,這種小事,老夫人就算知曉了,好好地又怎會責你?”
“那是宣二少爺給我的,我見他性子有些莽撞,必是從哪裡奪了這梅花酥過來,對方自會氣惱,當然可能告訴老夫人。老夫人素來不喜我,藉機生事也有可能。”
她說了一通,也不知杏兒聽到了多少,聽懂了多少,又聽進去了多少,只是感她一片赤誠心,若再讓她受自己牽累,阮小幺日後也不會安心。
杏兒雖不聰慧,然經她這麼一說,卻也聽出了這其中一些彎彎繞繞,老夫人若真藉機生事,作爲這幾日伺候着姑娘的丫鬟,她哪裡能討得了好。
說不定還會先拿自己開刀。
杏兒呆了一呆,神色有些茫然,半晌,看向阮小幺:眉目靈動,面色淡然,似乎早有預料。
“所以……所以你昨夜纔將我趕了出去!?”
她皺着眉頭,想了許久,似乎想到些什麼,卻不甚明瞭,“但……你趕走我,也沒什麼用啊!”
“你會少受牽累。”阮小幺道。
俗話說得好,女人之間一旦有了共同的敵人,即便不是朋友,也會是盟友。
每一想到這句話,阮小幺就覺得,這真是太有哲理了。
果然,待杏兒伺候阮小幺洗漱穿戴完,熟了頭,便聽到屋外頭一個婆子叫道,“林安家的、杏兒!趕緊出來!”
她忙急急出了屋,只見老夫人院兒裡的王婆子正立在院子裡,又左右張望了望,“怎的就你一個?林安家的呢?”
“林媽媽恰剛不在。”杏兒陪笑道:“王媽媽來有什麼吩咐?”
王婆子擡着下巴,掃了一眼那單調簡陋的屋子,道:“老夫人着你過去一趟,趕緊走吧!”
杏兒心中便打了個突。
“哎,我收拾一下就來!”她又急急的跑回屋,悄聲道:“老夫人真讓我過去了,怎麼辦?怎麼辦!?”
阮小幺正坐在妝臺前,耍弄着頭上的鈴鐺,見她眸子裡透着一股驚慌,湊了過去,沙啞道:“實話實說。把我往壞裡說。”
“什、什麼?”杏兒沒聽清。
阮小幺喘了喘氣,潤潤嗓,剛準備說話時,又聽得外頭叫喚,“磨蹭什麼呢!趕緊走啊!”
“哎,來了!”杏兒一聲應下,絲毫不敢耽擱,也等不及聽阮小幺說什麼,只望了一眼便出了屋。
那王婆子正不耐煩,沒好氣道:“還趕着去伺候‘主子’呢,先擔心擔心自個兒吧!”
她心中又是一跳,瞧着婆子那臉色,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跟着走了。
這頭的事兒卻全是那陳姨娘挑的,她志得滿滿進了老夫人的屋子,原想這麼一頓說了宣二少爺的事,老夫人會責到大娘子頭上,卻不料大娘子那女人不知從哪出聽到了這話,後宅中一整院的女眷們都不管了,徑直便來了老夫人這裡,堵得她一肚子的話當着面說不出口,差點鬧得了兩面不是人。
老夫人大年初一纔好了點的心情這麼一早上就被陳姨娘攪得煙消雲散,聽到她說宣二少爺斥責下人沒伺候好玲瓏那丫頭,早已將滿腹的不快轉到了阮小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