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內一架黑漆紫檀屏風擋在近前,處處是字畫古玩,右側一架八寶格連着頂,一邊垂着疏疏落落的珠簾,猶自微微晃動,裡側仍是一架屏風,四扇微折,上描畫着囊螢映雪、
珠簾後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來,“進來吧。”
她撥開那珠簾,轉過屏風,便見軒窗朗朗,古籍典經俱架在一邊,牆上掛着副煙色的畫卷,一人負手而立,身長七尺,鬢邊卻有了些星星點點的衰色,正轉過身來。
真是……帥哥老了也是帥哥啊……
瞧那滄桑的氣度、瞧那刀刻般的法令紋、瞧那看慣波瀾的眼神……
“怎弄的如此邋遢?”他開口道。
阮小幺一愣,幻想霎時破滅。
低頭一看,那桃紅色鮮亮的小棉襖早黑一塊灰一塊,好不容易掛上去的頭髮又耷拉了一綹下來,無情地嘲笑着她的笨手笨腳。
但是……這個老帥哥是誰?外祖父?
“我本想除夕團圓,你必定思家心切,便讓你來團聚幾日,哪知道生出了這許多事端。終是我考慮不周。”
他嘆了聲,那神色中透出了一絲蒼老,“玲瓏,別怨你祖母。”
阮小幺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開不了口,也不知道怎樣開口。
“她究竟是惱了你母親,時日長了,想通了也就好了。”他又道。
阮小幺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一室俱寂。她不知站了多久,終於聽到外祖父再一次開口,“去向你祖母陪個罪,明晨我着人送你回寺。”
她心生嘲諷,然而眉眼卻平靜無比,半晌,終於問道:“若我賠罪,你會、饒過雲姨姨嗎?”
卻見這外祖父神色一驚,眉頭便緊皺了起來。也不知是驚她能開口說話,還是驚她那四處漏風的、老鴰一般的破鑼嗓子。
正待開口說第二句話,喉中痛癢,止不住的連聲咳嗽,好半天才歇了下來。
外祖父忙對外間道:“雙林,到杯熱水來!”
她幼小的手抓住他的衣袖,幾乎是咬着牙道:“求外祖父饒過雲姨姨……”
外頭雙林正好送上水來,見此情狀,低了頭,將白瓷的杯兒輕放在桌上,一躬身便告退了。
外祖父將她的手拉開,“內宅女眷一應事務都由你祖母打理,你可自與她去說。”
阮小幺一急,不住地搖頭。
“怎麼?”
她灌了兩口水潤喉,微聲道:“我只能賠罪,無法求情。”
“你……”外祖父眉頭微鎖,終是長嘆了一聲,“罷了,外祖父竟是沒你想的通透。你去過祖母那處,晚間,我會去勸個和。”
她長鬆了口氣,苦笑。
除了求眼前這個“外祖父”,還能有什麼辦法?
當日從書房出來,一個婆子便帶着她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還沒進院門便被兩個丫鬟攔了住,道:“老夫人去荷花廳用飯了,還未回來,媽媽你要有事,在此候着便是。”
那婆子臉上堆着笑,忙把阮小幺往身前推,“哪是我有事啊,這不,是玲瓏姑娘來了嘛!”
話音剛落,跟前兩個丫鬟便變了副臉色,連着那院兒裡呆着的三兩個丫鬟都齊齊看了過來。爲首的那個杏仁眼,嘴角揚得高高的,問道:“哪個姑娘?”
那婆子“啊”了一聲,道:“玲瓏姑娘啊……”
“喲,這是什麼姑娘呀?”那丫鬟一絹帕子撣了撣,一雙眼在阮小幺身上掃過去,指着院兒裡道:“我們這兒有青梅姑娘、紫玉姑娘、月芹姑娘……就是沒個什麼玲瓏姑娘!”
其他那些丫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院子裡一個丫鬟插嘴道:“倒是聽說了個‘玲瓏姑娘’,此刻不正在柴房嗎?”
那幾個丫鬟一聽,皆是哈哈大笑,老夫人院兒裡的大丫鬟丹茜直指着那婆子道:“這野丫頭從哪兒帶來的,趕緊送哪兒去,老夫人這院兒豈是什麼雜七雜八的人都能進的!”
阮小幺啞着嗓子道:“我從外祖父書齋來的。”
那丫鬟止了笑,面色微僵,“你……你不是已經啞了麼!?”
阮小幺露出了個大大的笑臉。
“姑娘只是一時喉疾,過些時日自然就好了的。”那婆子打了個圓場,道:“真真切切是老爺叫她來的,來給老夫人賠罪呢!”
丹茜撇了撇嘴,此時卻也不敢直接趕人了,只道:“來得不巧,老夫人此刻不在,讓‘玲瓏姑娘’先候着吧。”
那婆子忙應下,拉着阮小幺便往院裡走。
“哎、哎!”那兩丫鬟又將二人攔了住,沒好氣道:“做什麼呀!?”
“我、我帶姑娘進院裡候着……”那婆子結結巴巴道。
丹茜一手指着落腳那片地,道:“就是老爺進老夫人的屋,咱也得通報一聲。這位姑娘既然是來賠罪的,就在這裡候着吧!”
“這……”
“這什麼這呀,媽媽你有事的話先走就是了,又不用在這裡陪着。”丹茜道。
那婆子想了片刻,唉了一聲,對阮小幺道:“姑娘,你好生在這處候着,我先回了。”
阮小幺點點頭。
那婆子似得了令,一轉身,便腳下生風,望都不望一眼,逃也似地走了。
甫一離了視線,丹茜便推了推阮小幺,“去去去,離遠些,一身灰頭土臉的,別髒了我這襖子!”
阮小幺被她退到了幾尺開外。看了她一眼,便轉過了頭。
那眼神中無波無瀾,只是一片黑沉,竟看得丹茜心中發滲,不自然別過頭去,在院兒裡叫了個丫鬟替着,自己回那院子裡去了。
阮小幺無甚反應,找了個地方呆着,扮起了木頭娃娃。
老夫人的院落在宅子的最裡間,院門外沒兩步便是迴廊,廊下一片常綠植株,再往前便是一座洞門,出了門便是別的院兒了。
即便是冬日,也未曾有衰敗氣象,一步一景,使人心怡。
那羣丫鬟在院兒裡避着她交頭接耳,然而那聲音一字一句卻都清清楚楚,真不是是有心還是無意。
“我總覺得這丫頭讓人?的慌,哪像個孩子!?”
“別是這些時日受了激,性情大變吧?”
“她往年又沒怎麼來過商家,你怎知道她性情如何!”
“誰曉得呢,聽說啊……她那孃親半夜吊死在屋裡,第二日她才被帶出來,竟是沒人聽到一聲哭鬧,你說尋常的孩子家,見了那景兒,不得魂都嚇飛了了呀……”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不時還往這頭瞟一眼,凡是看過來的眼神,阮小幺皆回以一個大大的笑臉,又看到對方迅速轉過頭去,繼續嘰嘰喳喳。
真不知道這羣女人哪來這麼好精力,她靠在一根廊柱下,眼見着日落西山,困得那腦袋都小雞啄米了。
丫鬟們在迴廊中掛上了燈籠,一路延回到那院裡,其中一個丫鬟提着燈籠在走廊盡頭等着,約莫一炷香時間後,那頭終於傳來了幾聲響動。
她擡眼看去,模模糊糊瞧見了老夫人正與幾個媳婦兒說着話,慢慢的走了過來,看着自己,也不驚訝,只瞟了一眼,便又走過了。
阮小幺知趣地跟在那幾人後頭,進了院子,立在那屋檐下,便停了腳步。
那幾個媳婦陪老夫人在屋中說了會話,便也陸陸續續離開了,其中一人妝容華貴端莊,只是眼中一抹矯揉,乍一見她,陡然升起一股怒色,礙於衆人在場,不好發作,最終冷哼了兩聲,頭也不回走了。
那婦人也許是白日裡被打破頭的那熊孩子的孃親?
果然有熊孩子就有熊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