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幺壓根不與老夫人談,只丟下了一句“此事由良妃起頭,玲瓏自然任她做主,家中答應與否,我只與良妃去說便是了”,又把柳兒、珍珠、瑪瑙幾人一股腦撥到了柳慕雲那處伺候,這才施施然回了宮。
然而白日裡瞧着柳慕雲的神色,總覺得心中不寧,越想又越覺得她那幾句話,好像就在交待後事一般了。
她坐立不安,剛回宮沒一會兒,便又琢磨着怎麼求着程珺再出一次宮。
然而程俊明已先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半是勸半是拒絕,“你且寬心,雲姨娘也不是個衝動的性子,哪會爲了一些不找邊際的言語便想不開?是你關心則亂。況你也不想想,之前求得皇上開恩,準你出宮一次,已是聖眷正隆了,哪能再如此折騰?”
阮小幺無可奈何,只得依了她所說,只寫了封信,趁着晨間點卯時,交予了一個雜役,讓她帶給了柳兒幾人。
如此才心稍定了。
兩日之後,她照常去太醫院點卯,剛一進大院兒,卻見柳兒正在屋外邊東張西望,面容惶恐而焦急。
她心中一涼。柳兒已見了她,卻先頓住了腳步,眼眶有些微紅。
她到了阮小幺跟前,沉默了半晌,最後啞着聲兒開口道:“雲姨娘……投湖,去了。”
剎那間,似六月飛雪,從阮小幺的腳底涼透到了頭頂心。
她身形一晃,好容易穩了住,拽着柳兒的衣袖,狠狠問道:“你說什麼!”
“雲姨娘昨兒個夜裡投湖了!是奴婢們沒看住她……”柳兒抽泣了起來。
阮小幺先是呆了半晌,後張了張嘴,百般地張闔,卻沒說出話來。她閉了眼,似在壓抑着快要剋制不住的失態。
柳兒只見着她喘息漸重,翹密的眼睫上漸漸沾了一些晶瑩的水珠。最後猛然睜眼,啞聲道:“究竟怎麼一回事!我寫的信你當做耳旁風麼!”
“我、我……自姑娘離開後,雲姨娘每日裡只是不說話,看着外頭。我們原以爲她性子就是如此。問漪竹,她也說不出是怎了……”柳兒死死抓着阮小幺的衣袖,半哭半道:“誰料想昨夜裡我們睡得正熟,她……姑娘說寫了什麼信,柳兒委實未見着啊!”
阮小幺面似寒霜,只覺腦中嗡嗡作響,好容易壓住了心口的一股火,劈手便將柳兒推到了一邊,凶神惡煞一般進了太醫院女吏處。
她找到了原先送信的那雜役,惡狠狠扯住了她。幾乎是暴怒開口,“前日裡讓你送的信呢!你送到哪裡去了!”
那女子平日裡也算伶俐,一見她如此,慌張開口辯解,“姑、姑娘!您的書信我已送到商家了啊……”
“你胡說!”柳兒站了出來。大聲道:“我壓根就沒見着什麼信不信的!”
那女子道:“我的的確確送去了!只不是這位姑娘接的,是門口另一個姑娘,相貌挺清秀的,一聽我要送信給柳兒姑娘,便道是她同屋,我便把信給她了!”
柳兒驚道:“我與珍珠同屋,她從未見過有人送信!”
阮小幺拉住了她。
她面容冷煞。擦了淚,掃視了一圈周圍或詫異或好奇的目光,向柳兒道:“我們走。”
出了太醫院,她先道:“我問你,這兩日老夫人可曾派人去過雲姨姨那處?”
柳兒搖了搖頭。
“那可曾有誰來過?”她又道。
柳兒有些害怕她如此平靜,小聲道:“再無他人來了。只是……這兩日容夫人也在商家。”
阮小幺冷笑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容夫人往常在時,時常會差個小婢在門口處候着,莫非是……”柳兒喃喃道。
過了門的女子回孃家時,若是僕從多的,一般會差個跑腿的在門口遊蕩。以免夫家有人來接,自個兒卻沒見着。
阮小幺不待她說完,道:“好了,我明白了。如今雲姨姨的後事如何?”
柳兒道:“老爺很是悲痛,着令厚葬,與他藏在一處。”
卻見阮小幺又捂了嘴,微微低下了眼。
兩顆淚珠砸在了地上,消失地無影無蹤。
“你回去吧,與外祖父說,我已出宮一趟,再不可又出入宮闈。待到程嬪臨盆後,我定然親自拜祭。”她聲音有些飄忽。
柳兒似乎有些不解,然而不敢多問,只得依言回去了。
到了宮城牆根下,轎伕在外頭恭敬道:“姑娘,到地兒了,請下轎!”
一連叫了幾聲,裡頭都沒人應。
轎伕心中覺得不安,要去撥那布簾子,卻聽裡頭一聲吼道:“滾開!”
那轎伕嚇得一縮手,無可奈何,只得到一旁等了。
阮小幺再出來時,已經雙眼腫得如核桃一般,仍是在哭。
她一邊用帕子拭淚,一邊低頭進宮門。
本是心存一念姑息之意,她那便宜孃親死就死了,總之自己也沒什麼感覺,若回了李家,原先那事揭過了便好,商婉容那處若沒什麼大動作,她只當什麼都沒發生就是了。
然而她不該覺得,人無傷虎意,虎便也無傷人心。
周圍有一些人用奇怪的視線看了過來。阮小幺那雙眼卻像關不住的閘一般,除了能剋制住放聲大哭的衝動,什麼都顧不了了。
她幾乎是一邊哭一邊回的宮城。
走着走着,便迎面與一頂轎子撞了上,生生撞得“咚”一聲響。
那青灰色的帳篷停了下,前後四個轎伕面色剎那間便有些不大好,當前的一個皺眉便喝道:“走路都走不穩,看什麼呢!”
無怪乎他們大呼小叫,此時已在皇宮裡頭,再往前便是太和殿了。在此處還能乘轎的,除了皇帝,都是些侯爵貴戚,連擡轎的下人都不拿正眼看人。
然而那轎子微微一晃動,裡頭有個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明庭啊,外頭怎麼了?”
說話間,一人從另一側走了過來,修眉俊眼,氣度朗朗,不是別人,正是多時不見的宣明庭。
阮小幺只瞧了他一眼,又淚眼婆娑地準備走人。
宣明庭面色一黑,喝道:“站住!”
她頓住了腳步。
轎子裡的人已撥開了薄絹簾子,顫顫巍巍探出了身來。宣明庭忙上前攙扶,道:“無事,只是有人不留心碰着了曾祖父。”
那老得牙都沒幾顆的曾祖父出了來,脊背已弓了下去,面上盡是褶子,微黑的面頰,一雙眼渾濁卻極是有光彩。
他上下打量了阮小幺一眼,恍惚了一晌,又笑了起來,“誰家的女伢兒,怎麼哭得如此傷心吶?”
宣明庭驚詫地看了一眼他。然而又聽他道:“明庭啊,你認不認得這女伢兒?”
阮小幺如今是涕淚俱下,眼眶紅腫,鼻尖通紅,模樣慘不忍睹。宣明庭抽了抽嘴角,“不認得。”
他那平時不怎麼與人言道的曾祖父今日卻似乎很有愛心,從懷裡掏出了乾淨的帕子,便遞了過去,搖頭道:“娃娃,何事哭得如此心傷吶?此處是宮城,不是家中,莫要讓人看了笑話!你是誰家的孫女兒?”
他面容慈和,神態安詳。阮小幺望了她一眼,擦了擦面上的淚。
她本想着待此處事了了,便帶柳慕雲與她的孩兒一道,去找了察罕,若是她不願意離鄉背井,便找處山明水秀的地兒,遠遠地離了商家,給她安棟宅子。到了晚年,也像這老人一般,無愁無憂。
然而竟沒料到,前兩日那一次見面,竟是永別。
柳慕雲總是在帶她受過。
她自己也只是個弱質女子,卻每每都要護得阮小幺周全,從不知自保爲何物。
那老人連連道:“小娃娃,你怎麼又哭了……快擦擦快擦擦!”
好半天,阮小幺才向他行了個禮,聲音幾乎噎在了嗓子眼兒裡,“小女是滄州商氏的外孫女。”
老人面上停滯了片刻,笑容漸漸淡了下來,“哦,商家。”
他又問道:“那你父家是?”
“曾祖父!”宣明庭卻打斷了他的話,面上微窘,“趕緊回了吧,要不然家中該等急了!”
阮小幺如今腦子有點不靈光,打量了這早過花甲之年的老人半晌,這才恍然想到,宣明庭叫他“曾祖父”,想必這位便是定國公宣盛了。
宣家是開國功臣,姓氏乃是受賜於國姓,盛寵之厚,無人可比。太上皇當政之時,被捲入了奪嫡之爭,虢奪了爵位,閤家流放,後宣家大郎冒名編入軍伍,立下赫赫戰功,這才光復了往日榮寵。
後宣將軍戰死,被諡“忠烈候”,宣老太爺也被封爲定國公,世代居於皇城之下。
怪不得這老人家進出皇城都是坐轎子的。
想到此,阮小幺又深深行了一禮,道:“小女名李玲瓏,早已被李家逐出,並無父家。”
宣老太爺點點頭,又看向宣明庭,“我記得二小子你求親的那家便是……?”
他用眼角瞥了瞥阮小幺。
宣明庭面上微紅,眉頭一皺,道:“都是幾月前的事兒了,提它作甚!”
宣老太爺呵呵笑了笑。
阮小幺今日出來點卯的時間耽擱了許久,怕程珺那邊等急了,又向二人福身道:“讓大人見笑了。小女正要進宮,這便告辭了。”
宣明庭揮揮手,示意她趕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