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福!”他喊道。
院外一人走出來,“少爺。”
“牽紅棗兒到後院小門去。”他吩咐完,便拉着阮小幺往外走,回頭對那僕婦道:“你就對姑母說,我送李朝珠回去了,明日去武垣縣訪友,便不回來了。”
那僕婦無法,只得福了個身,回去稟報了。
阮小幺隨他出了那後院的垂花門,宣福早已牽了馬候在門外,如初見那日一樣情形。
她高仰着頭看着趾高氣昂的紅棗兒,懷疑自己不用低頭都可以走過馬腹,宣明庭也就比自己高几個頭,真不知道他是怎麼跨上去的……
紅棗兒前蹄微踱,溼潤的馬鼻偶爾噴出一兩口氣,低了頭對上阮小幺,靜靜望了一會,馬嘴一歪,嚼起了她的衣襟。
阮小幺驚得往後一跳,眼睜得大大的,防備戒嚴。
宣明庭嘴角一咧,利落的翻身上馬,勒住馬嘴,居高臨下朝阮小幺伸出手,“上來。”
她好容易抓住他的手,木愣愣從下望到上,蹬在那馬鐙上等着他把自己拽上去。
宣明庭無語,叫來宣福,七手八腳將她提了上去,安坐在自己身前。
“瞧着沒幾兩肉,怎的這麼重!”他咕噥道。
阮小幺撥了撥那歪糟糟的花苞頭,老神在在。
“坐穩了,看我紅棗兒日行千里!”他雙腿一夾馬肚,帶得阮小幺冷不禁往後一倒,正砸在懷中。
從門外小道漸騎到鬧市區,人行穿梭,宣明庭降下速度,大聲道:“你坐穩了,別搖搖晃晃的!”
阮小幺忙抓緊了馬轡。
回頭望去,商府的宅院已漸漸掩映在連亙的屋宇和樹蔭中,無人迎接、無人相送。
她長舒了一口氣,一瞬間拋卻了那兩日的壓抑,瞧着道路兩邊擁擁嚷嚷,喜氣洋洋,心境便也雀躍了起來。
馬蹄聲噠噠走在那條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宣明庭開口道:“往日裡來姑母這處,都是興盡而歸,如今這回來,真是掃了好幾年的興,真應了他們那句話,府宅越大,醃?越多。”
他語氣淡淡的,卻掩不住一絲失望。阮小幺默默聽着,勾起一絲笑意。
“不過……”他頓了頓,道:“那碟梅花糕真的是我一時興起,哪曉得就惹出了這些事,真是……”
阮小幺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他策馬而行,走過一家人聲喧沸的酒樓時,“咚”地一個果子從空中扔下來,正砸到阮小幺頭上。
她捂着被敲的腦袋,往上一看,幾個少年一手執盞,無辜地朝她笑着。
“砸錯人了!”一個少年喊道。
宣明庭馬鞭一指,“杜二,小心從欄杆邊栽下來!”
原來是老相識。
另一人仔細瞅了兩眼坐在前方的阮小幺,納罕道:“我道宣二少爺不愛秋娘,原來口味竟如此奇特……”
阮小幺莫名其妙,宣明庭卻臉色一黑,辯道:“小毛孩而已,多想什麼!”
一個麗裝的女子也倚上欄杆,微微探出頭來,抿脣輕笑,“莫道秋娘不窈窕,只因檀郎愛念佛。”
“如此幼嫩,少爺你還得多等上幾年!”那幾人哈哈大笑,給那女子又塞上了一杯酒。
阮小幺這回聽懂了,悻悻瞧了眼宣明庭,只瞧見那張臉已如鍋底一樣黑了。
他驅着紅棗兒,甩開那些個浪蕩子,帶着人直奔城門,一氣趕過去,竟通行無阻,無一人碰撞。阮小幺被顛得發麻,只覺凜風撲面,閉了眼任馬前行。
最後馬出城門,宣明庭驀地一勒轡子,張眼四顧,擰着眉頭問她:“慈航寺在哪個方向?”
阮小幺回頭,與他對視了許久,緩緩搖頭。
宣明庭:“……”
兩人清晨起行,出城時尚不過日色初照,一路即行即問,竟是過了晌午才尋得正路,在叢林掩映間遙遙望見了飛翹的塔林一角。
那是慈航寺的石塔,沒錯了。
阮小幺一口一口啃着荒村野店裡買來的硬邦邦的燒餅,又聽到宣明庭肚中一聲腹響,再一次將懷中另一塊餅子遞過去。
宣明庭窘着神色,手一揮,“拿開拿開,都說了本少爺從不吃這種粗陋的食物!”
她聳聳肩。
宣明庭一隻手揉了揉肚子,道:“好了,我就送到這處,走近了被別的姑子看到,會生嫌疑的。”
他跳下馬,將她接下來,甩了甩沾到滿手的燒餅屑,嫌棄道:“你好歹也曾是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
阮小幺最後一口啃下。
“……”
她吃完那燒餅,拍拍手,在他手上寫道:【謝謝。】
“不謝不謝,”他擺擺手,牽了馬,“若無他事的話,我先走了,你珍重。”
她點點頭,【我會想你的。】
宣明庭一呆,惱道:“你是我姑父的妹妹的女兒,也曾經是個大家閨秀!”
阮小幺:“?”
“端重點,怎可口出輕浮之語!”他一板一眼訓道。
一個燒餅又一次遞到他嘴邊。
宣明庭臉一板,“走了,後會有期!”
她在後頭噗噗的笑。他牽馬走出兩步,突的又轉回身來,左右視線亂瞟,最後,哼哧哼哧道:“明年我得了空,會來探望你,放心吧!”
阮小幺撇嘴,說得好像他平日裡多忙似的。
“不行!明年好像沒空,”他忽的又道:“我要去考武舉,那些個經啊義的,背完整個人都迂了!”
他興沖沖地又湊過去,拉她到一邊說話。
“若是不考這些經典,我早考上武舉了,早早進了軍中,哪怕當個末參軍也好,也總能爲朝廷、爲百姓出份力,哪像現在……”他神色略有不甘,久久嘆了一聲。
此刻瞧着還真有幾分少年老成的模樣。阮小幺不忍打擊,只把那燒餅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軍中只有這類吃食。】
宣明庭:“……”
“你們姑娘家就只知相夫教子這種瑣事,哪懂得男兒欲爲朝廷棟樑,保家衛國的一腔熱血!?”他跳起來,矚目前方四野茫茫,指着滄州城的方向,道:“你瞧那城裡看似繁盛安樂,世人蠅營狗苟,爲着自己的一份家業,哪知禍在眼前!當今天下,北有夷狄、南有百越,一憑山崎地險,一則剽悍善戰,而朝廷羸弱,面上道歲歲與蠻子通好,實則與前朝那納歲幣供糧草有何區別!主和主和,就知道主和,連我爹都求主和!”
他一氣說完,猶自忿忿不平,末了,喘了口氣,“還好他只是個弱書生……”
宣明庭在這頭說的熱血激盪,阮小幺在那頭掏出他不吃的燒餅,又啃了起來。
“你!……”他氣結,“就說你們姑娘家眼界窄,真真不假!”
她瞧了他一眼,擦擦手,寫道:【加油,十年後我尊稱你一聲宣將軍。】
宣明庭一瞧,那股子氣立馬消停了下去,嘴上謙道:“過獎過獎。”
阮小幺繼續啃那餅子,見他氣焰又上了來,嘰裡呱啦與自己“傾訴”了一通,直到自己停了嘴,他也才停了嘴。
眼見着那日頭已經微微西斜,林邊道上又染上了一層薄涼,她消化的差不多,起身寫道:【小宣將軍,後會有期。】
“什麼小宣將軍,真是難聽……”他嘟噥。
阮小幺朝他揮揮手,轉身離去。走了十來尺,上下一摸口袋,又轉念一想,回身便喊道:“兄臺,借我點錢——”
話音一出,驚得林鳥亂飛,連宣明庭都被驚呆在了原地,吶吶道:“你竟然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