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幺搖了搖頭。
夏炎道:“因爲他們跑得遠了,不知所蹤,皇帝沒了法子,抓不着,那就給個面子吧,明裡賜了個免死金召,等着我夏家最後一點血脈入京謝恩。
“只是來的不是姓夏的,而是太子跟前伺候的隨從。可憐他自幼侍奉,生死相隨,立太子時不驕不寵,廢太子時仍忠心耿耿。國覆後,隨太子一路從幽州南下,躲躲藏藏,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卻替了他入朝領詔。”
“……後來呢?”阮小幺不禁問道。
夏炎的聲音在愈發幽深的夜中像勾人的山魅一般,緩緩道:“後來他就失蹤了。連着免死金召,也一道不見了。”
因着之前現過那免死金召,阮小幺也知曉了一些當中流言蜚語,只道是太子領了免死金召,便下落不明。雖許多老人們知曉,只是不敢明目張膽的說而已。
原來真相竟是如此。
夏炎微微低頭,看着那柔弱潔白的花骨朵,拈在指尖,連指尖都染上了褪不去的花香。他隨後將那玉蘭扔在了地上,隨泥塵碾碎。
“即便你們朝廷對夏姓人如此苛難,我們也沒有什麼報復之心。成王敗寇,我們清楚的很。但我只是在這閩越一帶隱居山林,爲何你們還要苦苦緊追?”
阮小幺忍不住道:“隱居山林?你可知外邊如今死了多少人?若不是你們那瘧蟲鬧得民不聊生,朝廷至於派醫吏來平疫?況且,我們一行二十幾名醫吏,都只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被你們如此‘款待’,你竟然還好意思說沒有報復之心?”
“你懂什麼?”他語氣微微有些冷,“最兇險不過人心。你們這二十幾人一朝發現了這炎明教之事,你道不會有人爲了榮華富貴,將底細透知朝廷?到那時。我炎明教還有安生之所?”
強盜邏輯,分明是他們先動手的。況且戕害那許多無辜百姓性命,竟然還反咬一口!
阮小幺氣急,剛要反駁。卻見外頭幾個婢女捧着金盤魚貫而入,雲鬢花顏,衣帶邐迤,站定在花叢之前,深深行禮,並不上前。
“亥時已到了。”夏炎輕柔道:“爲李姑娘梳洗穿衣吧。”
成羣的婢女從外而入,當中兩人擡的木盆十分顯眼。阮小幺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身邊面貌清秀妍美的婢女執手的執手、圍擁的圍擁,團團要簇擁着她回屋。
“教主這又是什麼把戲!”她怒道。
夏炎眨了眨眼,“你不是已經知道。我拿你就是要換了葉大夫?總得把你款待周全了,纔好證明我並沒有虐待你,葉大夫自然也會更心甘情願地前來,是不是?”
“你想太多了!”她邊被拖拉着往屋裡去,便叫道:“葉晴湖可不止我這一個徒弟!你縱然拿十個我來換。也是換不來他入你彀中的!”
“你是他徒弟?”夏炎彷彿很是驚訝,“可是我這處的人來報說,你們分明是一對佳侶。”
阮小幺面色爆紅,這幾個字活生生把她的老臉揭了下來。
夏教主還嘴角含着人畜無害的笑容,溫潤而仿若含着柔情的雙眼落在她身上,不帶一絲嘲笑的意味。
和葉晴湖的那事情自己都稀裡糊塗,沒料到他遠在山中都知曉了。
婢女們不由分說。團團把她圍進去了。
阮小幺再也撐不出麪皮,埋了頭便鑽到了熱氣蒸騰的木桶裡,一番水花四濺,溼了周圍婢女輕薄的衣裳。
水面上有清香瑣碎的花瓣灑了下來,玫瑰、海棠、桃花、櫻花、茶花,自然還有玉蘭。
只是沒有芙蓉與牡丹。
花香與美人香交融一處。融進了溫熱鮮活的水中,同時幾雙柔荑伸進水來,把阮小幺牢牢捉住,好好清洗了一番。
阮小幺被拉出水面,勾着木盆邊緣。低頭去看她們的鞋。
有幾個鞋邊兒上沾着一點點黃泥,沾着山露,瞧起來還未乾的模樣。
山上的路面大多混着石子,直接見泥土的並不大多。廂房附近的南山上多是更加赤紅的泥土。就她所知,這黃泥似乎是北山之物。
此時夜露甚重,氣候並不炎熱,想來還是在山上。
難道她在北山之上?還是別的什麼山頭?
身上本來不髒,那羣婢女卻是又搓又洗,差不多要搓下來阮小幺一層皮,這才重新舀了水,將她擦乾淨了。
阮小幺已經全身發紅了,連腳趾頭都是乾淨得沒有一絲灰塵。
好一番梳整,又娃娃似的把她打扮了一通,銅黃菱鏡中,映着成排燭火,新妝美人黛眉半蹙,蓮臉生春,更添風致。
婢女們無人說話,只機械般替她梳整好了,又送了出去。
夏炎已然不在此處了。
出了屋,又是一波婢女前後簇擁着阮小幺出了院子。
山風吹起,陡然生了些寒意。這些人平靜的面上隱隱蒙着一層呆板,好似全無感情的木偶一般。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阮小幺問道。
無人應答。
她漸漸生出了一種詭異之感。擡眼望四周,盡是巨大的、繁複的黑影搖曳,像暗藏在夜中正張着血盆大口的怖獸,只待祭品送上前,便一口吞噬。
她摸了摸頭上的朱釵。
媽的,全是珠花短暫,半根指節都不到,照眼睛捅都還不一定能把人捅瞎。
阮小幺垂頭喪氣跟着她們向前走。
不一會,山月漸漸現了出來,越來越多的銀輝灑在逐漸開闊的地形上,銀白而聖潔。漫天繁星悠然閃動,如顆顆明珠鑲嵌在黑夜之中,放眼天際,有山幕高聳,破出雲端,更似見了山霧繚繞,如臨仙境,使人生出了一種遺世獨立、飄飄欲仙之感,愈發感嘆人生於天地之間,何其渺小。
然而很快,阮小幺欣賞不起來了。
因爲此處是一片斷崖。
崖上不止有她們,還有森嚴成排的蒼頭,各個精光內湛,虎虎生威,一看便不是從前見過的懶散巡夜之輩。
當中設着香案、立地寶鼎、玉牀、蒲團,以及一些奇怪的好似宗教用品的玉圭幡帶青銅之類,似乎是爲了祭祀所用。
不會真被她猜中了吧?這就是個xx功之類的邪教,還要拿活人祭祀?
阮小幺越想越腿軟。
教主夏炎已然在此等候,隨同的還有四使,以及另幾個從未見過之人。
夏炎見她來了,嘴邊輕綻了一個愉悅的笑意,“果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她並沒有被打扮得像以色事人的歌舞姬,相反,從頭到腳都被衣料遮擋得嚴嚴實實,素白寬袖大衣,像極了前朝崇尚的飄然灑脫之感。
阮小幺緊張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想做什麼無所謂,要做什麼,卻要看你那夫君師父今夜來不來。”夏炎微笑道。
她綠着臉,把“他不是我夫君”幾個字硬生生吞了回去。
此處離斷崖尚遠,瞧不清究竟是幾丈深淵。阮小幺收回視線,看了看夏炎身邊的幾人。
怪的是,除了言笑晏晏的夏教主,其他幾人似乎都沒有那般好的心情,只是面色冷淡,畢恭畢敬。
火使向山下看了一眼,微微皺着眉,在夏炎耳邊悄聲說了幾句。
夏炎只是點了點頭,簡短吩咐了幾個字,便揮手讓他離開。
火使離開得甚是心不甘情不願,經過阮小幺身邊時,還狠狠瞪了她一眼。
似乎他們正有什麼事發生着,但她想不出來。
意外的是,聖姑也被帶了過來。
同樣一身白衣,秀美如仙,只是面容憔悴,淚水漣漣,來時望向阮小幺的水潤眸子裡,盡是說不出的複雜不甘。
好了,他們三個都是白衣飄飄了,在這月黑風高的大半夜,是要裝鬼嚇人的節奏?
聖姑推開身邊的婢女,上前抱住了夏炎的胳膊,哀道:“哥哥莫要棄茹兒不顧,茹兒知錯了……”
她滿臉是淚,沿着線條婉轉的面頰滴到了夏炎的衣袖上。然而他無動於衷,看她的神情與看陌生人並無二致,“身爲聖姑,對教外男子動情,三番五次糾纏,此次更是助他出逃。我留你,不是爲了讓你吃裡扒外。”
清冷的夜中,凌冽而發寒的聲音清楚傳到了阮小幺耳中。
她心中微動,難道察罕逃出去了?
什麼叫“逃”出去?他不是炎明教的貴客麼?
夏言拂手把聖姑揮了開,力道之大,使她一個踉蹌,沒站穩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聖姑已然泣不成聲,想去抓他纖塵不染的袍角,最終卻收回了手,低頭痛哭。
阮小幺默不作聲看着,這個女人本是她的情敵,但此時此刻,她既沒功夫吃這個飛醋,也沒了心思。
山下之景在夜幕與樹冠的遮蔽下已是一團漆黑,依稀能見星星點點的火光閃動,是巡夜人手中的火把。然而不到一刻,她卻發現那火光一點點地多了起來,一隊隊匯聚成了大片的亮光。
再看水使等人,也正盯着遠處,面色沉肅。
如臨大敵。
然而他們還在等,等葉晴湖出現。
“同你們說了,我師父不會來的!他如今早已經回京稟報此事了!”阮小幺大聲道。
夏炎絲毫不見慌張,從容道:“既然如此,那待得子時,便換了聖姑,總之於我教也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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