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對了!”黑暗中,她的聲音也如同附着寒氣,變得陌生了起來,“這處地底本就是聚陰不聚陽。你方纔害怕時,陽火已然開始衰敗,這才使得那些東西趁機而入,奪了你的心智,讓你感到惱怒,與人爭執,如此一來,心氣便亂了,陽火更衰,正是它們作祟的好時機!”
慧書驀地睜大了眼,身子發顫,將她的手扒拉下來,緊緊攥着對方胳膊,顫聲輕道:“那……那現在我們該如何是好!”
阮小幺仙風道骨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剋制住你的怒火,剋制住你的恐懼,想着讓你輕鬆快樂的事,千萬不要覺得沮喪惱怒,那東西沒了吃食,不過片刻,便會消散了。”
她這麼說着,一邊的慧持又往跟前縮了縮,附和道:“我們想想以前朔望日吧!我每日裡就盼着朔望日呢……”
慈航寺每到初一和十五便會給慧字輩弟子放假,無需誦經客、晚間還會加一餐,在小弟子們看來,人生的意義就在於追求朔望日。
三人你一眼,我一語追憶着從前的日子,說着說着,誰都沒了火氣。
阮小幺滿意的眯着眼,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不知說到了幾時,也沒個更鐘提醒,幾人說到後來,眼皮子便上下打架,一個個歪倒睡了去。這一睡便覺時間飛逝,什麼牙婆、無賴的,都拋到了一邊,憂心事也都一時間煙消雲散,沒了蹤影。
第二日晨光初曛,阮小幺驀地醒了過來,地窖裡絲絲縫縫透出了一些光線來,雖不甚敞亮,但至少伸手可見得了五指。而頭頂那方蓋板邊也鍍着一圈暈亮,她環視四周,見那地窖果然是空蕩蕩一片,只最角落隔着一些長短粗細不等的木頭,不知是用來做什麼。
慧持與慧書一邊一個,睡得東倒西歪,無比香甜。她放輕動作,抽開胳膊,直起身子在這方寸大的地兒來回走了走。
那牆壁是燒過的泥糊成的,看起來雖時間較久,但因一直埋在地底,與泥土早已混而爲一,上頭又有見破屋子壓着,恐怕她們使了吃奶的氣力也不見得能鑽出個小孔來。而光線多是從上頭射下來,彎彎繞繞,也不知散射了多少回才漏到這窖底,通風沒問題,想要找個洞出去那是天方夜譚。
而手頭可用的工具呢……她找了根細一些的木頭,在頭頂捅了捅。
“咔嚓”——那木頭折成了兩段,落下一層灰來,直灑得阮小幺亂迷了眼,好一頓揉搓,方纔再睜開眼睛。她憤憤一腳踩過去,那木頭應聲而碎。
原來在這處時間放的久了,從未經陽光曬過,一時幹一時潮的,那些個木頭早脆腐得不像樣了。
這下好了,唯一可能當工具武器的東西也沒了。
慧持與慧書被那木頭落地之聲驚醒,揉捏着睡眼,不知今夕何夕。
“你又在搗鼓什麼呢?小心監院見着又要罰你抄……”慧持猶自迷迷糊糊,話剛脫口,猛然間清醒過來,四下瞧了個遍,“我們這是在地窖裡呢!”
“我眼睛疼……”慧書被那光刺得眼一眯,道。
她那張臉上簡直如花貓一般,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淚水印子,再混着地窖裡撲落到面上的灰塵,看起來灰黑一片,髒兮兮的。慧持看清了便嘲笑道:“讓你動不動就哭,現在可沒水給你淨面了!”
慧書氣惱不過,在臉上一頓擦,卻見阮小幺在四周來回一圈圈的轉,便問道:“你在做什麼呢?”
“找找看哪裡有薄弱口。”她一邊道,一邊拿指節在窖頂敲上一兩聲。
此時兩人才再一次意識到,她們是被困在這裡了,困得嚴嚴實實。
晨起的新鮮感霎時間消散的一乾二淨,前夜裡那股子沮喪勁兒潮水一般涌了上來,連着鋪天蓋地的恐慌,壓得人喘不過氣。
慧書見她如此動作,嘴角慢慢癟了下去,神色惶然,那面容漸漸便又有了些悲意,慧持一見着,指着她鼻子便一聲喝:“不準哭!”
這麼一聲喝果然要好得多。
阮小幺頓了頓,提醒兩人,“白日裡最好少說話,估摸着法智要晚上才能來,怕你們到時候要渴得冒火。”
“爲何?”慧持不信。
“晚上好行動唄,”她語調平淡,絲毫聽不出任何失望或焦躁,“指不定潑癩四那些個人已經把慈航寺給圍了,不到晚間,法智肯定不敢出來。”
慧持與慧書兩人皆不由望着她。
慧圓這個人,面上瞧着乖乖巧巧,甚是嫺靜,然而卻是一肚子的彎彎繞繞,人家說七竅玲瓏心,她可真算是“玲瓏有七竅”,往日裡行事不挑眼,卻圓滑無比,除了慧心那個刺蝟心,瞅誰都一副大師姐脾氣,其他人似乎見着她便覺舒心,慧字輩的師姐師妹十多個,還從沒見過這樣的。
阮小幺自然不知那兩人心中所想,只是徒勞無功地敲了一圈後,找了個陰涼的角落,又靠坐了下來,心中盤算着到時法智過來的話,如何才能趁空溜出去,也不知她是不是一個人過來……
想了半晌沒個頭緒,自己也有些煩躁了起來。
果真一語成讖,直到太陽落山,地窖中又歸於黑暗,法智連個影子也沒露着。
白日格外漫長,滄州的秋日本就乾爽燥熱,這地窖中灰塵遍地,吸入喉中,更是覺得幹癢難耐,恨不得喝上一壺水潤潤嗓子。可是這處哪見着一滴水?
慧持剛開始不以爲意,噼裡啪啦說這說那,到後來嗓子幹得不行,終於深切體會到了阮小幺所說的“渴的冒火”,終於住了嘴,也找了塊地兒坐着,幹挨着時辰。
三人又渴又餓,心中也不好受,雖說在寺裡日子清苦,但也從未像這般連口水都喝不上。到最後,阮小幺脣上一片焦乾,終於見着地窖頂頭那散在空中的光線逐漸黯淡了下去。
第二夜已來臨了。
這回是慧持最先發現異狀,她伏下身,耳貼在微冷的泥地上,感受着耳膜內一陣微微的鼓盪,道:“好像有動靜。”
“嗯?”阮小幺不解,學她的樣兒也伏下身聽了聽,“什麼動靜?法智來了?”
“不清楚,也許吧……”她不確定地搖搖頭,拍了拍那隻耳朵,爬起身來,“希望是她來了,否則我就要成人幹了!”
幾人豎耳細聽,果然不過片刻,便聽得那窖頂頭出了些聲響,接着是沉重的移動牀榻的聲音。漸漸地,那地窖口射下了一圈銀亮色,忽的擴散開來,木板被人撤去,一個燈籠探了下來。
“慧持、慧書、慧圓!”
是法智的聲音,蒼老而乾癟。阮小幺心中一喜,終於有水食了。
她輕聲叫道:“我們都在。”
慧持也擠了過來,踮着腳朝上方看着,法智遞過來一個大紙包,鼓漲漲的,又遞了一大盆清水給二人。那方寸大的水面搖搖晃晃,將上方一片皎亮割得支離破碎,照亮了法智那張枯皺的臉,也照亮了她身旁跟着的那個姑子。
法智並不進去,只在外面細細瞧了瞧,便道:“慧書呢?”
二人回頭望去,卻見慧書早縮在燈籠照不見的一個小角落,面色緊繃,瑟縮着不敢上前,更不敢朝窖口那方向去看一眼。阮小幺不動聲色往前跨出一些,攔住法智的目光,道:“她哭了一整天,眼睛腫的見不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