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京城消了幾分暑氣,但日正午的時候,還是燥熱。
一溜小太監搬着冰盆悄無聲息的從側門進入正殿。
相比於外邊的燥熱,屋子裡很是涼爽。
黃垂紗後響起啪啦聲。
一個垂手站立的內侍忙掀開垂紗進去了。
只穿着淡藍布袍,斜倚在一張白玉牀上的皇帝正將面前的奏摺一本又一本的拋向桌案上。
啪啪聲就是這個傳出來的。
皇帝不緊不慢,一手拄頭,一手扔着奏摺,最後他還試圖將這奏摺扔的摞起來。
狹長的雙目越發的眯起來,薄薄的嘴脣也抿緊了,明明很無聊的事他又顯得特別專注。
內侍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我的陛下..”他矮身上前,“這大熱天的,咱悶在屋子裡玩這個,要是被閣老們知道了,又要跪啊說啊吵的陛下你頭疼了。”
皇帝扔完最後一本,也覺得沒意思了,坐起來,鬆垮垮的布袍幾乎掉下來,露出結實的胸膛。
他家的皇位是馬上征戰得來的,其祖父太祖帝一手征戰打下的江山,其父親也是自小在征戰中長大,他出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坐穩了天下,但武風尚未丟,因此從小除了讀書也是校場上練過的,當然,作爲金貴的皇家傳承者,自然不可能真刀真槍的,但這身子骨倒是練得壯壯的。
大夏裕皇帝清展了展手臂,將衣袍整理妥當。
“真沒意思。”他說道。
“陛下,董妃娘娘在碧波潭釣魚呢,那裡又涼快,要不然咱們過去湊趣?”內侍笑建議道。
皇帝伸手蹭了蹭眼角。
“膩歪歪的,不去。”他說道。然後換個方向又手拄着頭躺下。
“那去聽蓮美人彈琴?”內侍又建議道。
“煩。”皇帝簡單答道。
內侍繞過桌子,拿着扇子給他輕輕的打着。
“那御花園裡新送來幾隻雀兒,叫的那個好聽,老奴帶陛下走走去?”他又高興的說道。
皇帝睜開眼,似乎來了興趣。
“對啊。”他說道,伸手擺了擺,“倒忘了,還有這個新鮮物呢。”
內侍鬆了口氣,伺候皇帝容易嘛。尤其是這個心思多變的皇帝。
不過總算有件讓陛下感興趣的了。
他就要甩着拂塵應聲是去傳擺架,皇帝接着說話了。
“去,讓御膳房給朕燉好了送來。”他說道。
內侍差點被自己的拂塵絆倒。
他驚訝的看着自己的陛下。
“嗯。”皇帝眯着眼想了想,再次擡手,寬大的袍子滑下露出修長的手臂。“燉兩隻,再烤兩隻!”
內侍一點頭。
得,早知道這位主兒的心思跟別人不一樣。
“好嘞。”他應聲是躬身告退,退到垂紗那邊才轉過身。
“多加麻椒,不要蔥末..”皇帝在後補充一句。
得,鹽司都使大人,您這禮也沒算白送。陛下吃的高興比放在那裡總要好。
內侍響亮的應聲是忙忙的去了。
這裡皇帝又看着桌案上的奏摺,嘆口氣伸手拿過來。
“怎麼越看越多了..”他嘟囔一句,就那麼斜倚着翻開看起來。
而此時在一間屋子裡,四五個人正在爭論什麼。
“這摺子真要遞過去啊?”其中一個問道。手裡拿着兩三個摺子。
“可別,什麼大不了的事,就要皇帝跟前送。”有人說道,
“什麼大不了的事?”也有人反對。指着那摺子,“永慶府這報的是癘疫!”
“什麼癘疫啊。”先前那人翻着摺子。“哪有這樣的癘疫…瞧,今有齊氏出應對之策….一個女人應對之策…開什麼玩笑…”
一個推門要進來看到屋子裡這麼多人又立刻收回腳的老者此時猛地停下。
“哪?”他大聲問道。
他這陡然的一聲讓這幾人嚇了一跳。
“周大人。”他們忙過去紛紛施禮。
周茂春不耐煩的擺手。
“哪?”他再次問道。
哪?幾人不明白互相看。
“永慶府什麼事?”周茂春問道,“女人?”
他說這話帶着幾分激動。
能報道太醫院的自然是跟醫事有關的,永慶府,女人,醫事,那莫非也許只有…
“哦大人,是這個,您瞧瞧。”拿着摺子的人忙恭敬的遞過去。
周茂春接過看,看了一眼就哈哈大笑。
“果然是她!”他笑道。
幾人被他這大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大人,認得?”一個試探問道。
“當然認得,這可是個神醫啊。”周茂春說道,一副你們真沒見識的神情。
神醫?
“誰啊?”幾人忙問道。
“你們沒看摺子嗎?”周茂春瞪眼,他自小聰
明,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日常最不喜歡跟笨人打交道。
幾個人哭笑不得。
“看了。”他們又不能不客氣,說道。
“看了還問。”周茂春說了聲,拿着摺子轉身就走。
幾人忙喚住他。
“大人你這是?”他們問道。
“給陛下送過去啊,這麼大的事,還磨蹭什麼。”周茂春說道。
“大人大人。”幾人忙追上拉住,“這,這還沒斟酌呢..萬不可驚動陛下啊。”
斟酌了再送內閣,然後再斟酌,最終才能到陛下眼前呢,這貿然送過去怎麼成?事情到底如何還沒問清呢。
“斟酌什麼?齊娘子說是癘疫那就是癘疫。”周茂春瞪眼說道,拍着手裡的摺子,“齊娘子說的話,還用斟酌?”
說罷拿着摺子一溜煙的走了,看樣子真的是去皇宮的方向。
幾人呆立在原地。
爲什麼,齊娘子說的話。就不用斟酌了?
還有…
“齊娘子..是誰啊?”一個愣愣說道。
是啊,齊娘子是誰啊,幾人對視一臉茫然。
一陣風吹過,齊悅打個噴嚏。
“要下雨了。”阿如說道。
齊悅點點頭,沿着路走沒說話。
“阿好說,二夫人已經去家裡好多趟了,天天去哭,要來找你。”阿如轉開話題說道。
“那可不行,她身子太弱了。可不能來這裡。”齊悅說道。
阿如點頭。
她們說這話,已經走到湖邊。
正如王巧兒所說,這個宅子最好的風景就是這個湖。
齊悅看着湖面。
“還有,你現在不是還不肯進城嗎?好些人把王慶春從牢裡壓出來,要他跪城門接你進城呢…..”阿如接着笑道。
齊悅笑了笑。
“我不是因爲王慶春。我只是…”她說道,似乎也不知道怎麼說,只是不想進城。
爲什麼不想,自己也不知道….
或者說她哪裡都不想去…
“你怎麼了?看起來..”阿如遲疑一下問出疑惑。
按理說這幾天都是高興的事啊,民衆聽信她的話,官府也聽信且及時強硬出面,防疫隔離治療有效的進行。雖然到底還是有人死去,但總體來說,這次的疫情已經得到控制了。
齊悅沒說話,目光看着湖面。
沒想到竟然會死那麼多人。而且是在她明明知道怎麼救治的情況下。
作爲現代醫院裡的醫生,她幾乎沒有面對過這麼大面積的人羣死亡,除了天災人禍地震車禍等等非人力可爲的那種。
傳染病,在現代醫學科技中已經很少能造成如此大的死亡了。
“阿如。我一直很累,很..害怕..”齊悅說道。目光依舊看着湖面,“我..不是你們這裡的人…我一個人…我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我又似乎什麼都做不了,我不做,心裡愧疚,我做了,又怕一場空,我伸着手,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中,但一切又都像是流沙根本就抓不住…阿如,我有時候站在你們面前,就覺得想要發瘋,我說的話,我做的事,我那些習慣的從來不用多說的話,卻要無數次的重複解釋,但是,我和你們還是像隔了一層紗…”
她說着話伸出手,雨絲已經開始飄落,在她的手掌中跳躍。
“我大喊大叫恨不得撕爛這層紗,所以,那時候說了那麼過激那麼強硬的話,我受夠了,我受不了…”她喃喃說道。
阿如已經泣不成聲了。
齊悅看着湖面,伸手解開衣裳,在阿如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幾步過去跳入湖水中。
阿如的驚叫伴着噗通的水聲。
看那女人一瞬間消失在水面,她只覺得腿一軟,嗓子裡發不出聲音。
時間似乎過去了一輩子,然後看到湖面上露出那女人的頭,緊接着是她的胳膊,劃出優美的曲線,流暢的魚一般又消失在水面。
阿如坐在地上漸漸的回過神來,覺得整個人活過來了。
齊悅換了口氣潛入水裡,開始奮力的划動,礙事的裙子被她解下來,只穿着自己設計讓阿好做的內衣內褲,漸漸的與水融爲一體,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她不停的遊着,就好像回到了自己常去的游泳館。
“月亮,加油!打破記錄!”
耳邊若隱若現的是父親的聲音,透過波動的水面,她似乎看到父親站在池水邊。
“打破什麼記錄啊。”旁邊是媽媽和姐姐的笑聲,“就她這狗刨能打破什麼記錄?”
“打破自己的記錄啊。”父親笑道。
齊悅眼前湖水流動,耳邊傳來似遠似近的鼓掌聲。
“打破自己的記錄!加油!”
“打破上一次的記錄!”
加油!她心裡喊着,再一次加快速度遊了出去。
細細的雨線變成了大大的雨點,亂亂的砸在湖面上,很快一片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