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崇禎帝又談到國事上去,對王鬥,他可謂交心之言,甚至回顧自己執政十多年經歷,從初時雄心勃勃,誅閹黨,正朝綱,一直到達現在。
只是他不明白,爲何他越是勤勉,國事越是衰危?外有東虜,內有流寇,天下饑民四起,甚至叔父都死於賊手。
他越說越激動,甚至流下淚來:“天災不斷,赤地千里,流賊屢剿屢復,百姓人相食,朕束手無策。有臣子言,此爲氣數,朕也認爲是氣數,只是……朕真的不甘心……不甘心……”
看他傷心流淚,王德化嚎啕大哭,跪下道:“奴婢等該死,不能爲聖上分憂。”
王承恩也是跪下,默默流淚,周邊各侍衛與太監也是同哭,一時哭聲四起,閣樓那邊,也傳來抽泣之聲。
王鬥也有些心酸,他嘆息說道:“臣請皇上不必過於自責,天下大亂,也非皇上之錯。”
他看崇禎皇帝,他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然因操勞過度的原因,頭髮鬢角,很多地方己經花白了,衣服上打着補丁,彎腰弓背,便如一個小老頭似的,不由心中憐憫。
不可否認,崇禎帝性格方面有些缺陷,也過於急躁,不過大明眼前這個樣子,也不能全部怪罪於他,他接手的時候,己經是個爛攤子,利益集團,己經將這個國度吞噬完畢。
種種龐大的利益團體,是非常可怕的。任何將有的動作,都會引起反彈。甚至動盪國之基礎。
只有身處局中,才明白此中的艱難,每行一步,各方面的圍攻與壓力,會將人壓得喘不過氣來,最後將觸犯者壓爲肉餅爲止,便若後世各國改革,是越改越好。還是越改越爛?
百分之百,都是越改越糟,一直到崩潰爲止,這就是身處局中的無奈。
便是王鬥跳出局外,同樣舉步維艱,便若這次謠言風波就是例子,可以想象。這樣的攻擊,以後還會源源不斷,他每進一步,都要血流成河,要實現心中的理想,未來還不知要流多少人的血。
而且。崇禎帝太過倒黴,最可怕的小冰河時期被他趕上,天災一場一場接連不斷。
還都是百年、千年難得一見的大災,便是放在流通,救災便利的後世。同樣要讓當局焦頭爛額,吃不了兜着走。更不要說在生產力落後,還是一個皇朝的後期。
如崇禎這樣勤勉,又有風骨的皇帝是少的,他不該如歷史上那樣的結局。
他說道:“如聖上所言,陛下殫精竭慮爲國,放眼國朝,就數高皇帝與陛下最爲勤勉,對國事,陛下無愧於心,不必過於自責。”
崇禎帝恢復了平靜,說道:“如卿之言,只是朕不明白,爲何國事如此?”
王鬥嘆道:“大明從上到下己然腐爛,根基已毀,便若一個重症的病人,急燥不得,或許,稍緩一二更佳,古聖賢也有云:治大國如烹小鮮,大明國情如此,唯有緩緩圖之。”
崇禎帝點了點頭,王斗的說話,讓他聽了很舒服,而且解說明白,不象某些大臣,一上來就罵,罵了半天,還不知道他罵什麼,除了讓自己暴跳如雷,沒有別的用處。
同時心中一動,王鬥不但徵殺戰場,便是治國文略,也頗爲了得。
他嘆道:“話雖如此,只是國事如此,朕每思之,總是焦慮萬分,惟恐負了祖宗傳下的江山基業。”
王鬥說道:“高皇帝對中國有再造之恩,臣想,他定會護佑子孫,令皇上太平安樂!”
崇禎帝有些不明白王鬥之意,不過還是可以聽出,王鬥是忠心爲國的,也希望自己太平安樂。
他對王鬥越看越順眼,尋思良久,終於,還是看了王德化一眼。
王德化一咬牙,就象要被砍頭似的過來,他胖滾滾的身軀挪到王鬥身旁,笑嘻嘻道:“永寧侯,請借一步說話。”
王鬥有些奇怪:“王公公,何事?”
向皇帝告了一聲罪,隨王德化走了幾步,二人停止,王德化欲言又止,似乎難以啓齒。
王鬥看他吞吞吐吐,感覺不好開口的樣子,頗爲奇怪,他目光一掃,卻見崇禎帝似乎很注意這方,見王鬥看來,又若無其事的轉開,還有對面閣樓上,一樣有關切目光投來。
終於,王德化笑嘻嘻道:“永寧侯知道坤興公主吧?印象如何?”
王鬥說道:“當然,本侯曾見過數次,公主國色天香,品貌無雙。”
王德化笑得臉上開了花,低聲道:“永寧侯忠義無雙,英勇無敵,公主頗爲仰慕。”
王鬥看了王德化良久,這內中蘊涵的消息太驚人了,好在他終於明白過來,他驚訝地道:“公主厚愛,微臣感激不盡,只是金枝玉葉之身,豈能爲妾?皇族禮法可許?”
王德化笑容頓時止住,尷尬地道:“肯定不能爲妾,永寧侯可想想法子,將公主娶爲正妻。”
王鬥心中不悅,他搖搖頭,嘆道:“公主厚愛,微臣感激涕零,只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看王鬥語氣平靜,只是神態堅決,王德化更爲尷尬,期期艾艾地道:“也是……這個陳世美,做不得,做不得……”
二人又回到原處,崇禎帝看到王德化臉色時,己明白王鬥之意,他神情從期盼轉爲失望無比。
又接觸到王鬥目光,他一張臉,瞬間漲紅,隨後又轉爲黑紅,最後他神情木然,對王鬥舉了舉杯,卻半響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卿……朕……”
亭臺中氣氛有如要窒息一般,各侍衛太監大氣也不敢出。只餘寒風掃過花木之聲。
……
王鬥在太監指領下出去,周皇后從閣樓下來。嫋嫋娜娜走到崇禎帝面前。
此時的崇禎帝,仍然臉色鐵青,見周後過來,惱怒無比看了她一眼:“都是你出的餿主意,在臣子面前,朕的臉面都丟盡了,以後休在朕面前提起此人。”
周後嘆息道:“這王鬥文韜武略,本是娖兒良配。又可爲皇族強援,可惜他有了妻室!”
下方情景,她在閣樓上看得清楚,那王鬥身着蟒袍,戴着三山帽,舉手投足,威武中極有氣勢。讓她見了越發滿意,他勸說皇帝的話,更是說到她的心中去。
她連聲嘆道:“可惜了……不過這王鬥,不願休妻再娶,顯也重情重義,非攀龍附鳳之人。唉,那謝秀娘何德何能,能有這樣的夫君,真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份。”
崇禎帝更怒:“此事以後休提,便若朕的皇家公主。沒人要似的,朕臉面何在?皇家臉面何在?”
他問周皇后:“娖兒呢。讓她來見朕,朕要吩咐她,從今往後,她的嘴裡,不許再吐出王鬥一字。”
周皇后嘆道:“方纔下閣樓時,她己偷偷走了,顯是追那王鬥去了。”
崇禎帝大吼道:“吃裡爬外,氣死朕了,立刻將公主尋回,禁足!”
……
王鬥在王承恩領着出去,王承恩走在王鬥身旁,一路上,一直陰着臉不說話。
小太監王德勝,跟在王承恩身後,一路上唉聲嘆氣,爲王斗極爲可惜。
走在路上,王鬥也在默默回想先前場景,經過自己的拒絕,自己與皇帝,本來略爲舒緩的關係又轉爲緊張,只是自己,可能休了謝秀娘去娶公主嗎?
他非常明白,答案是,不可能!
當年對紀君嬌不可能,對公主朱媺娖,同樣不可能。
再走一陣,轉過一條小徑,隱隱聞到一股寒香撲鼻,卻是假石處,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這時王承恩忽然停下來,詫異道:“是坤興公主?”
天色微暗,沉思中的王鬥,這纔看到,一株紅梅邊,正站着一個穿着貂裘的少女,正怯生生的看着自己,她的身旁,還有兩個宮女緊張的東張西望,不是朱媺娖又是誰?
他上前施禮:“見過坤興公主。”
朱媺娖有些嬌羞地還了禮,隨後看向王承恩,哀求道:“王公公,娖兒跟永寧侯說幾句話,好嗎?”
王承恩事實上將朱媺娖視若女兒,對她的疼愛,不會差過崇禎皇帝。
他嘆了口氣,低聲道:“要快。”
隨後帶着小太監王德勝,快速隱到一旁,不知閃到哪裡去了。
王承恩一走,朱媺娖不安地摸着衣角,低聲道:“永寧侯……”
王鬥看向她,看她妝容淡雅,舉止婀娜娉婷,己然頗有風華之色,心下嘆息,她不過是個花季少女,若放在後世,便若一個溫婉可人的鄰家小妹,只是她卻長於深宮。
她對外面一切充滿好奇與期盼,不過她的出身,卻讓她不能享受這種快樂,如果長於太平盛世,她可富足尊榮,然長於皇朝末世,卻讓她最終國破家亡,身世悲慘,鬱鬱而終。
“永寧侯,父皇與母后……那事,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他們,只是心憂國事……每次,娖兒去看父皇,看他都皺着眉,娖兒心中就好疼,想爲父皇做點事,又不知該如何做……”
“只想,國事慢慢變好……父皇可以不用擔心,永寧侯每次勝仗傳來,娖兒都很高興……”
說着說着,坤興公主的眼淚撲賴簌直灑下來,在慢慢暗下來的天色中,晶瑩剔透。
王鬥嘆了一口氣,柔聲道:“放心吧,高皇帝護佑,聖上會沒事的。”
坤興公主擡起頭,又驚又喜:“永寧侯之意,便是國事再壞,也會保護父皇?”
王鬥說道:“會的。”
坤興公主想了想,再道:“會保護母后嗎?”
王鬥道:“會的。”
最後,朱媺娖雙頰飛紅,聲音細不可聞:“會保護我嗎?”
王鬥道:“會的。”
朱媺娖臉色更如抹上一層胭脂,心如鹿撞,隨後,她的淚水,又撲簌簌的滾下,她哽咽道:“永寧侯珍重,娖兒每日在宮中,都會乞求佛祖護佑,默默爲永寧侯禱告。”
她凝視王鬥一眼,掩面而去,芳影閃過紅梅,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