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帝是在四月的時候,迷上宣府鎮時報的,說來羞憤,他感覺現在耳目越發閉塞,對外界消息越發不瞭解,不論督撫官將,太監,都是稟報自己想聽的東西,往往與事實上不一樣。
宣鎮時報,內容新穎,讓他耳目一新的同時,也讓崇禎帝忽然發現,自己可以從這份報紙上,瞭解更多的,豐富的外界實情。
而且,崇禎帝也頗爲喜歡時報的雜評,上面雖有爭議,卻往往是良性的,有益國家的,每每讓他頗有啓發,還特別愛看“最愛金瓶梅”的評論文章,喜歡看他與‘日出東方’的鬥嘴。
當然,明面上,他是不好意思與外人言道,說自己愛看“最愛金瓶梅”評論文章的,畢竟這個筆名也太……
只是心中暗想,此人見解深到,頗有大材,應該受朝廷重用纔是,怎麼能遺失鄉野,在報紙上寫稿呢?
他私下讓廠衛在宣府鎮打探“最愛金瓶梅”是誰,還有那個‘日出東方’,此人言論,雖然緊密團結在王鬥周圍,也未必不可爭取。
只是,時報的筆名是受保護的,除非自己透落出來,否則外人難知真人姓名,加上宣府鎮情報司實在厲害,就算他們有意放水,廠衛也不敢在宣府鎮活動過火。
迫不及待從王德化手中接過報紙,崇禎帝每每有新穎的感覺,手中的報紙,使用銅活字印刷,墨色均勻,字體整齊明白,頗爲精美大氣,每每觀之,總有賞心悅目所感。朝廷的邸報,完全不能與之相比。
這讓崇禎帝心下不是滋味,到底誰是朝廷?
而且,那個字體,遇句遇段,還用一種符號頓開,聽說,這是王鬥命名標點符號的東西,已在鎮內屯堡學堂推行。倒是便利。
與歷代一樣,大明的字段很少符號頓開,最多在旁點一下罷了。
雖然每每養活一大堆考究狂,到底聖人是言“民可由之,不可知之”。還是“民可,由之,不可,知之”?可以爭論個數千年,其實不方便之處,還是明顯的。
這王鬥,每每奇思怪想不絕啊。
強迫自己按下複雜的情緒。崇禎帝戴上依宣府鎮眼鏡廠樣式,又讓銀作局打造出來的一副眼鏡,細細觀看起來。
頭版頭條,就是署名王斗的那篇檄文:“蕞爾胡兒。竊取吾土,率獸食人,肆虐爲惡……今有靖邊將士奉天討伐,誅其胡虜。逐其羶腥,歸我者安之中國。揹我者自取滅亡。檄文一致,彼需開城立降,並奉良馬萬匹謝罪,牛羊十萬,若有不從,天兵一致,玉石俱焚。奴隸人口,財帛牛馬,吾自取之!”
“……檄文一致,彼需開城立降,並奉良馬萬匹謝罪,牛羊十萬……”
“……奴隸人口,財帛牛馬,吾自取之!”
崇禎帝停了下來,死死看着這兩句,猛然,一股悲涼涌上心頭。
手上攥着報紙,他走到閣前,今日天氣頗佳,不冷,也不熱,清爽宜人,綠柳映水,只是他心中,卻越發黯然,即位來,不是韃虜就是流寇,總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且,何時,自己又曾如此豪氣的對他們宣示過?
自己沒做到,一個地方軍閥卻做到了。
“何時,朕能如此?”
看着前方的假山池水,崇禎帝喃喃道:“想朕入繼祖宗大統來,夙夜祗懼,圖惟治理,然國家每況愈下……”
他緩緩閉上雙眼,流下淚來:“列祖列宗在上,兒孫不孝啊。”
“啊……”
王德化在旁一看,連忙跪下,大哭道:“奴婢無能,不能爲皇上分憂,請皇上治罪。”
閣內外衆太監,宮女等一樣跪下,個個大哭,皆是道:“請皇上保重龍體。”
王承恩此時也在,他緩緩跪下,咚咚叩頭,頭破血流,鮮血淋漓的,擡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他哽咽道:“皇上乃聖明之君,定能中興大明。”
閣內哭聲遠遠傳揚開去,附近的侍衛宮女,都是面面相覷,驚懼不安,不知發生什麼事。
……
與宣府鎮一樣,現京師各大茶樓酒肆,新增一項娛樂活動,便是唱報。
這時的說書先生不簡單,他們可用羣衆喜聞樂見的方式,將一篇文章唱得有若戲曲一般,因爲現在宣府鎮是大明上下關注的焦點,所以報紙發行後,很快流入京師。
又快速的,成爲各茶館招攬客戶的重要財源之一,因爲每次一讀報唱報,自家茶館的茶客,總是增加一大截,所以,他們也成了宣鎮時報的客戶之一,積極的訂閱購買。
當然,眼下宣鎮時報,並沒有對鎮外發行,所以,他們都使用曲線迂迴的方式。
便是京中有財力有勢力的報販子,在每期宣鎮時報出來後,儘可能的搞到報量,最快的送到京師,然後,批發給京中各茶樓酒肆,當然,這價格就不是一個銅圓一份,而是翻了幾番了。
不過茶館老闆們認爲值得,其實到通政司每抄一次邸報,價格也不便宜,特別外地州縣,每年需要抄報銀上百兩,而且大明邸報,每期字數不過五千到一萬字,哪有宣鎮時報字多,內容豐富?
邸報內容還控制嚴格,不要說自行採寫新聞,評論的權利都沒有,哪如宣鎮時報,某些違禁的東西,可以公然看到?
普通百姓,更是很難看到邸報,聽也沒資格,粗劣的民間小報,也與他們無關,所以新鮮,正規化的宣鎮時報,廣受歡迎,也就可以理解了。
當然,也有不高興的人,便是那些通政司的官員,感覺自己權力受到損害。
只是不高興又如何,王鬥會理會他們嗎?更過份的事都幹了,辦一份報紙,還要跟通政司申請?
反倒這些通政司的官員。不得不從報販子手中,購買一份報紙,抄的工作量實在太大,還不如買。
棋盤街一家茶樓內,此時已是爆滿,角落中,還坐着幾個紅夷與黃皮膚外國人,因爲這期的宣鎮時報送到了。
驚尺啪啪作響,說書先生在臺上抑揚頓挫的朗誦。他們一般是先讀報,再唱報,會連續幾天,將一份報紙,最大價值的利用化。
讀完署名王斗的那篇檄文。臺下爆出鬨堂叫好聲,很多人叫:“爽快!”
“真是豪氣逼人!”
“永寧侯好樣的。”
“對塞外的韃子,就是要這樣。”
當然,也有一些士子打扮的人,撇了撇嘴:“猖狂。”
“有失我天朝風度。”
“不施仁義。”
“若是戰敗,看王鬥有何面目再觀此文。”
說書先生擁有充分的場面掌控能力,待衆情慢慢休慼下來。又讀朱巡撫等人文章,滿章之乎者也,聽得下面很多文盲,半文盲暈暈糊糊。似懂非懂,但因爲花了錢的,又不得不仔細聽。
只有那些學子,書生。官員等打扮之人,搖頭晃腦。大加讚賞,不時隨之喝茶,表示自己的感受。
讀到鎮守太監杜勳的檄文時,他們鬨堂大罵:“粗鄙不文,這寫的是什麼?”
“確實,真真是有辱斯文。”
“閹人皆是不學無術。”
“哼,邸報……報紙,本是宣揚教化之所,怎容如此齷齪之物?吾,滿腹經綸,爲何發去稿子,卻登不上報紙?天道不公也!”
“可恨的死太監!”
“俚語,素爲坊肆之用,豈可登之大雅之堂?”
衆情鼎沸時。
“燻肉、臘肉、醃肉雖然好,可嘆存放時辰不長了,肉質變壞了,宣府鎮舜鄉堡牌肉瓷罐,存長久久,歷夏季蚊蠅而不爬,經三伏而不變質……”
“宣府鎮小白陽堡蜂窩煤廠,長年生產蜂窩煤,易點火,無毒氣,無濃煙,取用便利,更可比常煤多燒水十六斤……”
“沒有魯班大師的技藝?不要緊。沒有坊間大工匠鉚榫、燕尾槽等技藝?不用慌。宣府鎮深井堡牌鐵釘,房梁木架,常人尋婦,一釘就釘勞……”
原來是說書先生宣讀到報紙上的廣告了,衆人安靜下來,對他們來說,各鋪前牌子見多了,不過這種廣告方式,還是新穎的。
不比後世看報紙,看電視,一見廣告就換臺,館內衆人,盡是興致勃勃聽着,還相互議論紛紛,互相探聽,對上面宣講的商品,都頗有興趣,個個留意上心。
各類新聞一一讀來,聽得下方各人眉飛色舞,然後再讀到雜評版文章,館中立時喧譁起來。
場中各人,有人喜歡‘日出東方’評論,有人喜歡“最愛金瓶梅”評論,或是喜歡別的人,相互爭個口沬橫飛。
還有人暗中交流,金瓶梅你收集了幾版了?我有最早期,萬曆年間的刻本。
腳步聲響,樓上踱步而下一中年人,臉上頗有傲氣,揹着手,身後跟着一些幫閒隨從,旁邊所見之人,紛紛討好招呼。
“董爺……”
“喲,時辰還早,董爺這就要回府了?”
“董爺您慢走……”
便是方纔對王鬥與杜勳不屑一顧的士子們,見到這傲氣中年人,也是紛紛換上恭敬的笑容,忙不迭地拱手作揖。
此人卻是內閣首輔周延儒心腹,門下客董廷獻。
周延儒,也是好財貨之人,礙於清名,自己不方便出手,便縱使董廷獻招權納賄,凡求總兵巡撫之職,必先通賄於董廷獻,然後得之,在京師名氣極大。
面對衆人親熱招呼,董廷獻只是淡淡點着頭,愛理不理的樣子,不過一回到御賜的首輔府邸,立時換了臉色,便如先前人等巴結他的神情一樣。
在後院裡,周延儒將手上的這期宣鎮時報放下,看他進來,嘆道:“老夫越發覺得,王鬥辦這份報紙,不簡單哪。”
他說道:“此仍軍國利器也。”
他心中隱隱有種擔憂,隨着宣鎮時報影響的擴大,似乎,會挑戰到千年來,文人們根深蒂固的話語權。
甚至,以後王鬥要抺黑一個人,都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