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
拂曉,陰雲四合,微雨不絕。霧迷,俄微雪。
遙望四郊煙焰障天,那是流賊在焚掠京畿各城,各鄉各邑。京中每日傳言洶洶,說賊將至賊將至,然離得有多遠,莫衷一是。有人說賊離京只有百里,有人說只有數十里。
京中日撥探馬,然多被賊掠入營中,少有騎還,就算有人歸來,亦是言論紛紛,各說紛紜。
雨雪中巍峨京師屹立,頗帶悽迷之色,雄偉的城牆上,如蟻的人羣正在忙碌。
這座偉大的城市,自永樂十九年明成祖正式定都北京後,經過多年不斷的擴建加固,已經厚實堅固異常。龐大的城池中,又有宮城、皇城、內城、外城之分。
內中宮城週六裡,有門八。皇城周十八里,有門六。內城週四十五里,有門九。外城包京城之南,轉抱東西角樓,週二十八里,有門七。內外城牆合起來就達六七十里。
這麼雄偉龐大的城池,也只有此時的大明方有,放眼世界各國,東西各方,並未有之。
微雨悽迷,雪花亂舞中,京營總兵符應崇踏着沉重的步履登上了永定門城牆,他身後跟着四個甲士,個個身着重甲,片片皆以精鐵打製,行止間甲葉鏘鏘作響。
這些甲士不簡單,乃是符應崇通過陳九皋的關係,從宣府鎮招來的精英好漢,個個都有入等劍士的身手。他們身材勻稱,身體強壯異樣,三四十斤的鐵甲披在身上,卻似乎毫不費力,行止中腳步輕如狸貓。
作爲錦州大戰的功臣,皇帝心中的愛將,流賊進逼在即,身爲總兵的符應崇自然需義不容辭挑起重任。所以他防守的便是外城城門中最大一座,從京畿南部出入京師的通衢要道,永定門。
這座位於中軸線上,左安門與右安門中間的京城外城牆正門。
兩年過去了,符應崇還是那樣高瘦,然帶着精明的臉上此時卻滿是茫然。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知道讓自己鑽究人脈,賺錢從商算是一把好手,然讓他領兵打仗……
崇禎十四年的錦州之戰靠的是靖邊軍的軍功,自己那些部下看着威武雄壯,其實也都是樣子貨。更別說瘟疫過後京營損失重,新募的子弟是兵還是賊,符應崇根本就不知道。
這些年他忙着交遊賺錢,其實很少把心思放到軍務上,很多事情都是能過且過。唯有洪承疇視事那段時間他會積極些,洪承疇病重後,他也就懈怠了。
唉,符應崇重重嘆了口氣,他有些後悔,應該早聽陳九皋的話,放下一切到宣府鎮去。以現在自己的身家,到那邊開幾家商館,或者學陳九皋開一家鏢局也不錯,一樣可以瀟灑過日。
只是自己捨不得京師的基業,也懷着僥倖的心理,未想到流賊勢如破竹,這麼快就要打到京城腳下。希望京師能守住吧,只要堅持幾個月,永寧侯爺不會看着不管的。
懷着複雜的心思,符應崇上了永定門城牆,這邊很多軍士忙忙碌碌,忙着增添守具,架設紅夷大炮,錦州大戰時繳獲的清國四輪磨盤大炮赫然在列。
錦州之戰明軍大獲全勝,更繳獲了上百門漢八旗紅夷重炮,朝廷詢問過王鬥意思後,留下數十門紅夷重炮守護遼東各城。一部分運到薊鎮,餘下的都運回京師,歸屬在符應崇的神機營中,內中就含這些四輪磨盤大炮。
永定門始建於明嘉靖三十二年,寓“永遠安定”之意,有城樓有箭樓,城牆高厚不說,下面還有深深的城壕護城河。
城池雖然堅固,但符應崇一路看去,心中的不安卻越發濃烈,忙碌的軍士只是少數,大部分懶懶散散,一點不以流賊將致爲異。很多人聚在一起,嘻笑如常,看那些幹活的人,眼神有如看傻子。
各千總遊擊,一樣懶散看着,有些人甚至聚在草廠內烤火,慢條斯理的打馬吊,根本懶得理會防務。偶爾喊兩嗓子,說的也盡是‘忠心爲國,要盡心爲皇上效力’等套話,根本激不起外間軍士的一點波瀾。
迷霧雪雨中,看着符應崇一行人過來,城頭各軍士神情各異。他們或是神情冷漠,或是嘻笑招呼。京營多是勳貴子弟,軍官後代,符應崇雖是總兵,但也沒什麼部下會對他懷有敬畏之心。
特別那些被催着幹活的班軍們,個個表情麻木,符應崇經過時,他們只當沒看到。
有些人目光瞥來,更帶着滿滿的冰冷與仇恨之意。
他們一些人看到符應崇身後跟的四個甲士,那身上精良的鐵甲,眼神還充滿嫉妒。
這些班軍無一例外的,個個都是衣衫襤褸,軍服破爛。他們中大部分僅身着鴛鴦戰襖,沒有皮帽皮袍等,春寒料峭,雨雪天氣中只是瑟瑟發抖,不類軍士,倒象役夫更多。
符應崇心下嘆了口氣,班軍苦役多,他有時見了也是同情,但他無能爲力,畢竟他也是受益者一員。身爲京營總兵,他就常常私役營軍,驅使煩勞,還時常讓他們幹活不發錢。
雖心中不是滋味,不過場面話還是要說的,符應崇露着兩顆巨大的虎牙激勵了幾句,城牆上只是稀稀拉拉的應和聲。
一些親近的營官自然要幫符應崇撐場面,他們叫道:“符爺說話,都要聽仔細了。”
一邊用皮鞭揮打軍士。
不過他們打的多是老實幹活的人,那些兵痞青皮,形跡可疑之人,卻是不敢打。
符應崇心中更不是滋味,正要說什麼,忽然有歡呼聲傳來,有人喊道:“萬歲爺發內帑錢犒軍了。”
……
各營千總將錢領來,分發給各守城兵,守門兵每人有黃錢一百,守牆的兵,每兵只有二十錢。拿着銅錢,很多人面帶冷笑,有人更用手指彈錢,語帶戲謔的道:“皇帝要性命,令我輩守城,這錢止可買五六燒餅而已。”
旁邊人笑嘻嘻道:“有五六燒餅也不錯,陳三爺,等會午時買飯,記得幫兄弟帶三個燒餅上來。”
旁邊人等轟然大笑,城牆無炊具,守城士卒市飯爲餐,餓了都自己到集市買飯吃。
符應崇有些尷尬,他知道皇帝沒錢,內帑錢早光了,蒐括庫金後只餘這些。
當然,守城兵們是不會管的,他們心中怨恨,符應崇也不好說什麼。
他藉着巡視城防走開,又見一堆聚在那邊,一個面容陰暗之人正說着什麼,眉飛色舞的。旁邊蹲着幾個軍服破舊的班軍,他們不斷點頭,個個神情嚮往,充滿期盼。
“……知道嗎?義軍一向大方,光元宵節那次,知道陳三幾人得到多少?”
在旁人期待的神情,他伸出手指:“這個數。”
旁邊幾個班軍都是吸了一口冷氣:“三十兩?”
那人得意道:“所以,該何去何從,我想大夥都知道了吧?”
他猛的擡起頭,卻見臉色鐵青的符應崇,顯然自己說的話都被他聽去了。
他也不害怕,目光隨着看來,頗有挑釁之色,他甚至嘴上哼起歌謠:“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夠有闖王。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
他身邊不遠就有一個千總,此兵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然他只是面無表情聽着。
那兵哼着歌謠,旁邊各兵一片嘻笑,那彈錢的“陳三爺”聽到更是哈哈大笑起來。
這兵身邊幾個班軍也是炯炯看來,目光中頗有憤恨之意。
符應崇咬着牙,他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在這時,嗆啷一聲龍吟,寒芒一閃,卻是符應崇身後一個面容冷酷的甲兵拔刃而出,他手中長刀劃過那兵的頸項。
那兵呆了呆,他不可置信的摸着頸項上出現的血痕,然後鮮血噴灑而出,“咚”的一聲,他頭顱落地,身軀緩緩倒下。
一股血腥味蔓延開來。
城上各人一驚,那彈錢的“陳三爺”滿臉駭然的站起來。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符應崇身後又一個甲兵拔刃而出,他搶上幾步,在那“陳三爺”大張的嘴中,手中長刀猛的刺入,就若扎破一張紙般,一下子刺穿他的身體,刺透他的心臟。
“陳三爺”身體劇烈的顫抖着,很快的,他的身體就緩緩軟倒下去,表情中滿是痛苦、迷茫與驚愕的神情。
城頭上一片寂靜,那些軍官們張了張嘴,猶豫了下,卻沒人出來說話。
腳聲中步步沉重,身上的甲葉隨之鏘鏘作響,那面容冷酷的甲兵手中長刀斜指,幾滴鮮血從刃上滑落下來,他一步步逼了過去。
那兵身邊幾個班軍神情害怕,有人就想跪下求饒,不過也有一人梗着脖子道:“怎麼,想殺人?你們這些權貴,山珍海味,大魚大肉,卻連每月的鹽糧銀也不給補足。某張守銀自到京城,今日蓋城樓,明日修城牆,後日又給哪家勳貴蓋宅院,卻連活命的口糧都拖欠……某就是想給相好的扯塊布都攢不夠錢……這活着不如死了,殺了我吧,早死了乾淨!”
他淚流滿面的嚎叫,讓衆多人起了同感,特別是那些班軍。
一人嘀咕道:“就是,平日不把我等當人看,現在流賊打來了,就想起我們了。”
那面容冷酷的甲兵頓下腳步,他仔細打量那梗着脖子嚎叫的班軍,看他神情憔悴,滿臉皺紋,可能只有三十幾歲的人,卻頭髮處處發白,滿是風霜雪雨之色,不過神情倔強,充滿不曲。
他還刀入鞘,冷笑道:“你們過得苦,就以爲流賊打來會有好日子過?某也不殺你,就看你落在流賊手上,會怎麼死。”
城牆上衆人個個沉默,也有很多人仍然麻木看着,符應崇張了張嘴,忽然覺得極爲後悔,後悔自己不該整日忙着交遊賺錢,而忽略了手下的將士。
他看看周邊的軍官,有人只當沒看到聽到這邊事情,有人神情尷尬,有人眼神躲躲閃閃,有人無所謂,有人冷笑。
他更覺意興闌珊,罷了,真要追究起來,城中沒有幾個軍官士兵不該殺的。
他們策上馬沿着城牆而走,符應崇看着永定門外,城郭邊扎着一些營伍,因爲流賊北來,他們到達京師後,可能會力主從東面、南面進攻,所以京中拔三大營,火車巨炮,蒺藜鹿角,沿永定門、廣渠門、朝陽門一帶佈防。
不過經方纔之事,這些城外營伍能否阻擋一二,符應崇一點把握都沒有。
此時他們卻是往西而走,過去就是右安門,符應崇看看城中,外城西南隅這一片地名爲煙閣,從右安門到廣安門,多有回回雜居。符應崇聽到風聲,說羣回欲倡亂開門。
他心中一嘆,不說方纔之事,就是京中現誰不是這樣說呢?從普通的軍民百姓,到朝閣大臣,再到勳戚太監,誰沒有這個意思?誰又知道他們內心真正在想什麼?
到了右安門後,這邊情形跟永定門一樣讓他皺眉,然後他又策馬往廣安門那邊而去,卻看到一將正從守門太監那邊接過令箭,然後城門立開,衆多難民進入,沒有一個人敢詰問,旁邊協守的勳戚大臣只是坐視而已。
符應崇心中再一嘆,流賊逼近,難民衆多,很多人都想進城避難,只是誰知道這裡面有多少是民,多少是賊?真正爲城守着想,就應該一個人都不準放入。
符應崇知道陛下現在只相信太監,諸門城守都是內官做主,便是提督城守,襄城伯李國禎,也是每事遜提督內外城防事王承恩,他們經常居於永定門城樓上,符應崇知道得很清楚。
然知道這些太監會不會也有更換新主子的心思?
他拔馬回走,又經過右安門、永定門,然後東去,那邊是左安門,廣渠門。
左安門位於東垣,算是偏僻的“村門”,這邊到處是開闊的田野,種着蔬菜與糧食,然後遍地是蘆葦,一點也沒有城市的跡象可尋。這裡算是地勢低窪的易澇區,水草極多,素來不是敵人主攻的方向,所以城防好說。
最後符應崇到了廣渠門,崇禎二年時,皇太極曾率八旗韃子主攻過這裡,此次也是城防的重點要地。
只是符應崇剛到,就聽到一片的竊竊私語:“……天子南狩矣,內官數十騎擁出德勝門。”
看他們有鼻子有眼的傳來傳去,符應崇又是一嘆,這時他身邊一個甲兵道:“符爺,軍心不穩,還需犒賞將士以安其心。”
符應崇有些不捨,不過想想此時不是吝嗇的時候,他一咬牙:“罷了,我符大牙豁出去了,就去府中取三萬銀圓,厚賞將士。”
他們從廣渠門下城,然後準備從崇文門進內城,進到自己的府邸去取銀。
只是過崇文門大街一片低矮的街巷時,就見這邊居民正竊竊私語,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內中以婦女居多,他們圍成一圈,特別聽內中一個商賈模樣的人說話。
“知道嗎?皇帝跑了,數十個太監擁着從德勝門走出……”
“啊,皇帝都跑了,那還守什麼城?”
“是啊,不要守了,否則義軍攻城,難免會有死傷,我那相好的可在永定門上守城……”
“啊呀,八姑啊,趕緊叫你那相好的下來,義軍北上,主攻肯定是永定門、廣渠門啊,這刀箭無眼的……”
“是啊八姑,你這些年過得這麼難,一個人帶着念奴,好容易有一個真心對你好的男人,可不能就這樣沒了。”
鄉鄰的左言右語,讓那個叫“八姑”的女子更是焦急,她約在三十多歲,神情憔悴,衣裳上滿是補丁,不過漿洗得非常乾淨,頭髮也是梳得一絲不苟,臉上頗有倔強之色。
她身邊怯生生站着一個女孩,十五六歲樣子,模樣秀麗,不過面有菜色,衣裳上同樣打着補丁。
這女子卻是叫楊八姑,園戶出身,她期盼的問那商賈:“田掌櫃,義軍真象你說的那樣,不殺人,不愛財,不搶掠,讓大夥都平平安安?”
鄉鄰們一樣期盼看去,那田掌櫃微笑說話,語中帶着濃厚的陝西口音:“當然,這歌謠都傳遍了,不然大順軍爲什麼勢如破竹,打入山東,又要打到這京城腳下?”
楊八姑再問:“大順天王做主後,咱們的差役錢也可以免了?”
田掌櫃微笑道:“當然,不當差,不納糧,歌謠中都說得很清楚。”
鄉鄰們一片雀躍:“太好了,這真是救民於倒懸啊。”
“真希望義軍打來,然後立新朝過好日子。”
楊八姑眼中射出璀璨的光芒。
她的女兒念奴拉着她的衣袖,神情中亦滿是期盼,想象那種天堂般的好日子。
楊八姑一家屬於園戶,明時素有配戶當差的說法,京師作爲帝都,衙門衆多,更是役用浩繁,除了普通的民戶、軍戶、匠戶、竈戶外,還有數量衆多的雜役戶,如陵戶、園戶、海戶、旛戶、庫役等等,瑣末不可勝計。
各種役戶中,除了官員、舉人、監生、生員等享有特權優免外,餘者都要承擔雜泛差役。明後期後,雜役基本都已折收銀兩,然後由官府僱人充役。這些人有編制在身,就如庫子,衙役,鬥級等等,有若干工食銀,各種灰色收入等等。
餘者沒有門路的,混不到“編僉”,沒有名額的,就要老老實實交錢了。就如楊八姑她以前丈夫是園戶,算一丁,每年交役銀四兩,事實上都是翻倍交納。她丈夫死後,楊八姑仍然免不了這種徭役錢。
而且因爲國事的艱難,楊八姑家中又沒有男人,役錢被變本加厲的收取,現在一年已經達到十兩。
這讓楊八姑憤憤不平,覺得受到欺壓,她迫切的想要改變這種命運。
平日她無能爲力,若是反抗,更是頭破血流,現在終於有希望過新生活了。
這一刻,她是如此盼望順軍到來,救民於倒懸,不再生活在明朝的暴政之下。
而這時,她們看到符應崇等人過來,都是冷漠仇視的目光。
“看,狗腿子來了。”
“他們的好日子快到頭了……”
她們竊竊私語,聲音雖低,符應崇又豈會沒聽到,他已經無力跟這些百姓計較,他只覺得京師各種不滿彙集,最後匯成一個聲音,那就是換個主子,改朝換代。
他甚至看到巡街士卒來來往往,他們已經過去幾拔了,不會沒有人聽到這些大逆之言,然他們都當沒聽到。
符應崇直接策馬過去,那面容冷酷的甲兵看了楊八姑等人一眼,他眼神冷漠,內中又微不可察的帶一絲憐憫。
看符應崇等人一聲不響的過去,那田掌櫃眼中現出得意的神情。
他笑道:“人心正義,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