鰲拜之前那領鎧甲早就殘破不堪了,現在他新披上了一件戰損較少的布面甲。從甲衣上的揚武藍染料可以看出,這是一件從闖軍犧牲將士身上剝下的衣服。
他的戰馬同樣披甲,連大腿以下也有甲葉保護,只有腿彎處才露出一段黑色的皮毛,不致妨礙它的自由馳騁。
遏必隆爲鰲拜充當起了旗鼓官的職責,他將一面鑲黃旗的戰旗高高舉起,龍爪飛騰,氣勢同樣驚人。
一聲“衝”以後,所有八旗披甲騎兵就都緊緊跟在鰲拜和遏必隆的身邊,像一把千淬百鍊的匕首,猛然扎進了闖軍的戰線裡。
清軍的戰馬飛奔騰踔,揚起滿天灰塵,這些仗以四蹄奔馳的馴獸,足下似乎駕馭着一重接着一重的風雷,把他們這隊巴牙喇甲兵全都平空託在半空中。
四百餘名清軍最後的披甲精騎在鰲拜和遏必隆幾名滿洲少壯派將領的率領下,矯若遊龍地攪入闖軍陣列深處。
鰲拜的目的不是隻攻入闖軍的表皮層就戛然而止,四百甲騎於衝馳中急切射擊,亂箭攢射,登時射倒了一批盔甲防護較弱的闖軍步卒。
清軍是從最中心的位置直接貫入,他們的目的就是最乾脆、最直接地鑿穿闖軍的中央戰線,好直接衝擊到李來亨所在的中軍本陣位置上。
若能在萬軍之中,一舉擊殺李來亨,清軍一定能夠力挽狂瀾,扭轉敗局!
鰲拜的膽氣是如此豪壯,他身邊的滿洲八旗兵們紛紛揮戈挺刃,卷舞着長刀大槍,用一種不可阻擋的亡命姿態直撼闖軍的心膂之地。
只是一個呼吸的功夫,李來亨就看到五六面軍旗刷刷地掉落了下來,清軍的亡命衝鋒,在逆境下更顯出可怕的威力來,令他手心裡忍不住握出了一把冷汗。
“穿插攔截!頂住他們!”
最前方的闖軍步卒猝不及防,預想不到清軍在這樣的敗局逆勢之下,還能發起如此堅定的反向突擊,一時間被殺傷不少,陣線大爲動搖。
因爲郝搖旗身負重傷,在戰線中央位置接替前敵指揮之責的馬寶,意識到了清軍甲騎衝擊的威脅。
馬寶雖然還沒想到鰲拜的膽氣雄壯到了想要擊殺李來亨的地步,但依舊做出了十分正確的補救辦法。
闖軍正面的步卒一時間抵擋不住鰲拜的鋒芒,馬寶就採用旁敲側擊的戰術。他讓士兵們從正面退卻下來,繼而從兩側發起反擊,被調集過來的百餘名闖軍騎兵也幾次三番地攔腰衝上來,力圖把清軍割成幾段。
馬寶的戰術取得了一小部分成功,他把近百名清軍巴牙喇甲騎分割了出去,將這一羣人同他們的主力衝擊隊列攔截了開來。
這些個別小隊的清軍披甲精騎,不得不陷入了各自爲戰的困境裡。一些流動的圈子在戰線深處擠來擠去,從激烈的動盪進入靜止狀態,有時靜止片刻以後,又重新振盪起來,表明八旗兵絕不甘心於束手待斃。
可是他們的人數較少,而且在被馬寶率兵分割攔截以後,漸漸喪失了機動和衝擊的空間。這些當世罕見的猛士銳卒,在受到致命的重傷後,還在作着最後的格鬥,不到流盡最後一滴鮮血,決不罷休。
滿洲人確實是可畏的敵手,可他們也只是血肉之軀。陷入闖軍的包圍以後,再怎麼樣的勇猛,甚至都不能幫助他們做到在死前殺死兩個敵人。
密集的銃炮聲再度響起,李世威調來了一隊銃手修補戰線。他們用連綿的火力將這近百名披甲騎兵紛紛射殺,好幾面軍旗掉落了下來。
還有幾名巴牙喇甲兵不甘心失敗,拼了命催動戰馬想要衝出去。可是馬寶手下那些刀牌手已經一擁而上,用腰刀、雁翎刀、斬馬刀、鉤鐮槍等兵器,把所剩無多的滿洲兵全部亂刀砍死。
只剩下鰲拜和遏必隆身邊的三百騎兵還在衝擊,他們已經衝破了好幾層闖軍的攔截,一直貫穿到敵陣的後方。
但遏必隆動作慢了一些,他這一隊騎兵也被闖軍步卒攔截了下來。無數支長矛和斬馬刀一齊衝過來,便是再驍勇的騎士也難以發揮出自己的武藝,只能在一瞬間便成爲了戰馬上僵死的屍體。
鰲拜忽然發現有一部分自己人受圍,他看到遏必隆被闖軍步卒圍在陣中,心中是憤慨且驚怒,咬了咬牙,就又回過頭來,一陣搏殺驅散,硬是把遏必隆等人從重圍中救了出來。
“蠢貨!”
鰲拜大聲叱罵了遏必隆一句,他之所以被皇太極封爲“巴圖魯”,就是因爲當年曾經率領四百精兵奇襲皮島,摧毀了東江軍最後的抵抗,所以比較遏必隆,也更有孤軍冒險的勇氣和經驗。
遏必隆爲自己的失措感到深深的恥辱和臉紅,這時候他看到有兩名闖軍騎兵突然從鰲拜身後方向衝了過來。他趕緊抽出自己那柄用鯊魚皮刀鞘包裹起來的寶刀,迎空一揮,幫鰲拜格下了一根箭矢。
接着鰲拜也把馬鞍上放置的長刀抽出,刷的一聲砍傷左邊的闖軍騎兵,使他跌落下馬。可右邊那名騎兵則靠近了過來,刺出長矛,幾乎將鰲拜格殺當場,關鍵時刻是遏必隆將自己的佩刀丟了過去。
“刀給你!”
鰲拜在空中將遏必隆腰刀接過,噹啷一聲別過長矛,這才保住了性命。這把貫穿了後世清朝二百餘年曆史的遏必隆腰刀,今天就這樣被握在了鰲拜的手中。
他並不知道,這把腰刀後來會成爲有清一代十分重要的象徵武器。
乾隆曾用這把刀在軍前正法了大小金川之役裡,作戰失利的遏必隆之孫鈕祜祿·訥親;富察·傅恆則將帶着這把刀徹底平定準噶爾汗國,將滿洲人的勢力推向全盛;而賽尚阿則會帶着這把刀,在廣西的羣山中被名爲太平天國的一羣客家人打敗,開啓了清朝滅亡的序曲。
鰲拜重重喘息了三聲,對遏必隆說道:“哈……我的刀法還挺準的。遏必隆……你帶五十騎守住退路,一旦我衝陣失敗,就立即撤退。”
“你在說什麼啊!”遏必隆瞪大了眼睛,“你怕我當成什麼廢物了?”
“快去!”
鰲拜向左右的巴牙喇們示意了一個眼神,他們就一起衝過去把遏必隆夾在其中,挾着他往外衝去。
之前的戰鬥裡,鰲拜已經可以完全斷定,即便他衝陣成功,於萬軍之中擊殺闖軍主帥,他們這一隊騎兵也沒可能活着突圍出去。
這些巴牙喇甲騎全都是滿洲年輕人裡的豪傑才俊,像遏必隆雖然性情衝動,做事不考慮後果,可假以時日,也一定是能夠扶保大汗之子的干城之一。
鰲拜在間不容髮的戰間,腦中突然浮現出了皇太極撐着病體指揮鬆錦大戰,想到大汗因病情鼻血如注的模樣。
他必須給鑲黃旗保存元氣!
否則一旦大汗因病駕崩,豪格抑或福臨,這些大汗的兒子恐怕很難抗衡掌握兩白旗的多爾袞兄弟!
緊跟着鰲拜一起突陣的另幾名兄弟,轉眼間就被又一隊強勁的闖軍勁卒給攔截了下來。一旦戰馬的速度減慢,他們就立刻被闖軍包圍起來殺死。
這時,鰲拜的體力也幾乎消耗殆盡,他的眼腈和喉嚨裡都冒出火來,再沒有其他方向,只能朝着李來亨的那面大纛拼死衝了過去。
清軍這數百騎兵,依靠驚人的武藝和驍勇,付出重大的代價,在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前後馳突,衝破了層層抵抗的闖軍阻撓,使他們無法保持原來的隊形,使得他們不得不退卻開來,爲鰲拜讓出了一條道路。
“東虜衝過來了!”
顧君恩大驚失色,驚呼出聲,清軍居然真的能夠衝破這樣的重圍!
張皮綆麾下親兵是中軍本陣前的最後一道防線,可巴牙喇甲騎這時候突然紛紛丟出套索,一下子就把不少人拉扯下馬。
套索是蒙古人從長期習騎和實際作戰中鍛練出來的一項絕技,滿洲人也師從蒙古人學會了這種技術。
他們原來只用以套馬,數十步內外,一條軟索拋出去,軟索上端的活結就能把疾馳中的馬匹套住,百發百中。後來他們把這項絕技發展成爲一種騎戰中的有效戰術。套索上繫着鋼鉤,作戰時,從馬上飛出套索,只要鋼鉤鉤住敵方步騎的衣甲皮肉,順手一扯,就可以把他活提過來。
“不要停下來!”
鰲拜怒吼一聲,終於衝到了闖軍本陣的大纛之下。這一瞬間,顧君恩倉皇失色,不知道是衝過去抵擋還是想辦法逃走;方以仁則被清軍騎兵的衝鋒嚇住,呆愣在了原地;李來亨身邊的三名親兵,一起飛撲出去,想把鰲拜給擋下來。
可鰲拜衝馳速度太快,瞬息之間就已經衝到了李來亨的近側處。李來亨剛把虎頭腰刀抽了出來,便被亂軍中不知道何人射出的一發流矢擊落。
“停住!”
張皮綆用從滿洲人手上奪來的一條套索,倏忽一下正套住鰲拜的那匹黑色駿馬。鰲拜馬前失蹄,整個人翻滾着跌落下來,方以仁這時候最先反應了過來,他抓起馬鞍上夾着的一支長矛就衝刺了過去。
方以仁馬鞍上放置的長矛、佩刀,他自己也沒想到竟然會有用武之地。可他武藝平平,居然讓鰲拜兩手握住矛鋒,反將他拽下馬來。
風馳電摯的瞬間,鰲拜飛撲到方以仁身上,抓出遏必隆的腰刀,高舉過頭。但這時候李來亨已把火藥裝填完畢,他用從麻城繳獲來的那支自生火銃對準了鰲拜,冷冷道:
“東虜,時代變了!”
砰的一聲,李來亨的手銃一槍就把鰲拜的腦袋打得粉碎,鮮血和腦漿濺滿了方以仁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