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軍積極準備出擊,五萬人的龐大軍勢,以極高的效率運轉了起來。雖然左營和前營是兩支歷史淵源、兵員構成都大相徑庭的部隊,又同時擁有兩位地位等夷的主帥,但不同於明軍,劉芳亮和李來亨之間可以迅速攜手,達成非常默契的配合。
多達五萬人,來自陝北黃土、中原州縣、漢川江泊的戰士們,雖然很多人互相之間還不認識、還不熟悉,但因爲大家都打着闖軍的旗號,所以他們之間自然擁有了一種無形的信賴感。
這是明軍所沒有的一種特點。
自從萬曆末年以來,明軍幾十年的敗仗消磨了官兵的士氣和鬥志不說,崇禎繼位以後,這個性情急躁剛愎的皇帝,一個接着一個地殺死督撫大臣,完全破壞了君臣之間的互信。
惡果還不僅僅侷限在朝堂之上,督撫不能自保的結果,是他們爲了在短期內獲得勝利,不能不將壓力轉嫁到下屬的將領身上。
武人們因此受到了越來越沉重的壓力,在一次又一次倉促和缺乏準備的出擊中,品嚐到無數戰敗的苦果。
就像當年左良玉聽從楊嗣昌的佈置而兵敗,自己自作主張出擊卻取得了瑪瑙山大捷一樣,督撫大臣和武將之間的互信也被摧毀了。
在這之後則是武人之間的互信關係,鬆錦大戰時吳三桂和王樸拋下了其他友軍逃跑,朱仙鎮大戰的時候,左良玉把秦軍和保定兵拋在了闖軍的反攻裡。
皇帝和大臣,督撫和武人,最後再到武將羣體自己之間,全都沒有半分信任可言。
哪怕闖軍已經打到了白溝河,距離京師不過咫尺之間的時候,吳三桂考慮的第一件事情,還是怎麼樣保存自己的實力,怎麼樣推別人去頂缸。
奉命督師協調諸將的新任吏部尚書、大學士李建泰,平日裡喜好戎事,頗著聲望。可實際上他根本指揮不動聯軍中的任何一個將領。
屬於清軍的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自然不用說了,他根本沒有派人到明軍營地來,而是自築一營,與明軍相隔絕。
至於明軍建制中的幾位總兵官,吳三桂早已抱持了觀望的想法,根本不願意白白損耗自己賴以爲生的本錢。山東總兵劉澤清剛剛從東昌府逃來不久,所部還在膽戰心驚之中,哪有餘力對付闖軍?
只有山海關總兵高第和前屯總兵李輔明這兩支部隊,還算比較聽話,又具備一定戰鬥力。
眼見白溝河對岸的闖軍異動頻繁,很明顯已經調集了重兵集團,沿河佈防。督師李建泰深感錯失戰機,痛心疾首道:
“諸公食國利祿,就不能報國之恩嗎?漕糧被斷,皇上爲了籌措遼兵餉糧和東師餉,責成勳戚、宦官、百官報效,所得不過二十萬兩,又盡出內帑,方能濟軍。我皇上苦心至深,諸公豈能坐望?”
李建泰的這番話未能讓帳中任何一人動容,直到前線軍官將闖軍派出精騎數千過河的消息傳到以後,劉澤清才慌慌張張地說:
“闖騎犀利,皆着百層綿甲及鐵盔,馬亦多備擋衣。且有短手銃神器,比我三眼銃犀利百倍,能於馬馳飛奔之中急射數輪,有百步穿楊之效,洞穿鐵甲亦非虛也。”
劉澤清的話李建泰更加恐慌了起來,他本來就毫無真正的軍事經驗,更從來沒有帶過兵、上過前線,只是在腦海裡想象了一下闖軍縱騎飛奔、百步穿楊的雄渾攻勢,就已經兩眼發黑,快要暈了過去。
李輔明看劉澤清這樣一幅恐慌的樣子,斥道:“流賊終究賊輩,精兵有限,不可能同關寧勁旅相比。何況東師就在我側,東師兵強勁於天下,更非流賊可比,我實在不知劉總兵有何可懼?”
劉澤清被李輔明這樣直接的指責,心中大感不快,但他知道吳三桂、高第、李輔明三人皆遼兵出身,自己一個山東人,和他們爭論不過,只好不再多話。
吳三桂卻看着李輔明,慫恿道:“闖騎先鋒來掠陣,前屯鎮能一戰否?”
李輔明是關寧軍中一個比較剛直的人物,不像吳三桂心眼那麼多,兵力又較山海關總兵高第雄厚一些。他直接拍胸脯保證道:
“我現在就出發!必手斬十幾顆頭顱回來!流賊有什麼好怕的嘛。你們不過都讓闖賊唬住了!”
有李輔明這樣的愣頭青主動出擊,吳三桂和高第當然是都舉雙手贊成。劉澤清也覺得這個出言不遜的李輔明,就該讓他吃點虧纔算公平。
不過吳三桂也對李建泰說:“東師究竟何時出擊?此戰必賴東師之勁,督師還要催促一二呀。”
李建泰無奈道:“皇上已遣高起潛到東師營中聯絡,但東師聲言因朝廷不允其打糧,糧餉不足,不能輕出。”
吳三桂聽到高起潛的名字,冷哼了一聲,武將們本來對於那些監軍宦官就很瞧不起。更何況高起潛又有劣跡在身,當年他用重兵觀望不前,致使盧象升苦戰就義。
其實吳三桂自己亦曾做過拋下友軍跑走的事情,但他覺得鬆錦大戰的情況和盧象升戰死的鉅鹿之戰情況不同。鬆錦大戰末期,明軍是氣數已盡,自己率先突圍,也是爲了給明軍保存一點實力、保存幾顆種子嘛!
豈能和高起潛相提並論。
“流賊橫行楚豫,數月間盡奪三晉之地。到底是一股強敵,東師若不出,我們只好都不能輕動。”
吳三桂擺明車馬,就是清軍一日不像傳說中的和議那樣,幫助明軍先鋒開道,他是絕對不會下血本和闖軍作戰的。
李建泰不過是空名的神主牌位,沒有一絲半毫的實權,只得苦笑說:“我一定盡力爲將軍催促。”
“有督師這句話放在這裡,我自是放心。總之此戰必恃東師之勁,否則朝廷東師餉豈非白白糜耗?”
劉澤清看吳三桂如此糊弄李建泰,對於明軍的前途更加沒有指望,他心中暗自冷笑,感到很有必要爲自己謀取一條出路。
高第則默然無語,他對吳三桂的私心自用、李建泰的顢頇無能、劉澤清的膽小怯懦,還有李輔明的耿直無謀,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高第自知手上的兵力本錢,在諸鎮之中最爲薄弱。山海關關兵的數量和質量本就不及吳三桂的寧遠一鎮,而且他帶兵離開山海關時,因爲山海關的位置緊要,多數關兵並沒有與他從徵,以高第的實力,也只能坐視諸將勾心鬥角而無所作爲了。
只有李輔明一人性情剛直,他蔑視流賊的戰鬥力,對劉澤清的膽怯無能更加鄙夷。一經說定,就立即前往營中調動兵馬,準備出擊迎戰過河的闖軍騎兵。
關寧軍的確是明軍中少有的一支勁旅,戰力更在經常同闖軍交手的秦兵之上。李輔明的部隊雖然相當一部分來源於山西鎮,但其遼鎮兵力亦不乏少數,戰馬、火器皆精良豐富,士兵的訓練水平也高於秦軍。
這支強勁的部隊因爲李輔明個人粗暴迅猛的作風,也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完成了戰備。白溝河北岸的明軍營地裡,一時間號螺聲破空長鳴,刀槍出鞘,銃炮就位,關寧甲仗鮮明,不僅在劉芳亮左營之上,甚至不輸給李來亨的湖廣闖軍。
“闖賊終究賊輩,豈能當我一擊?走,隨我殺賊!”
李輔明一聲令下,前屯鎮的關寧兵就像是一道旋風一樣,從白溝河北岸白茫茫的大地上席捲而過。
一小隊穿着布面甲的清軍騎兵從小山岡上,觀望到明軍出擊以後,便拍馬返回阿巴泰的臨時營地,向多羅饒餘貝勒彙報軍情。
軍情送到的時候,阿巴泰正帶着一幫八旗親貴在帳前烤火,他手裡用木棍串着一羽清兵圍獵時射落的大雁。火光熊熊,將半熟的大雁映照出一層令人食指大動的淺棕色油光。
探騎下馬向阿巴泰稟告:“明國人已經開仗了。”
大雁還沒有被完全烤熟,但阿巴泰並不是很在意這點。他非常隨意地撕咬了一口,滿嘴油光道:“河對岸的流賊就是碭山那股賊兵?”
“應當是。”
“哼!”阿巴泰將只咬了一口的半熟大雁直接丟進火堆裡,冷哼道,“調大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