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野縣以北不遠的位置,李瑋羣和另外三名闖軍騎兵,渾身披創,李瑋羣的腹部還在不斷地涌出鮮血。
如果不是清軍將領何洛會的過分謹慎,他們四人勢必死在滿洲人的合圍之下。可是即便僥倖突圍逃出,只有四名重傷的騎兵又能做到什麼事情呢?
天降大雪,消去了他們四人逃亡的蹤跡。可是也讓李瑋羣徹底喪失了對方位的辨識感,他現在雙眼發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位置,會不會一頭衝進清軍的包圍網裡呢?
只希望提前撤離的那幾名探騎,能將至關重要的情報及時傳遞給李來亨。
“李部總,還能堅持住嗎?”
李瑋羣的部下關切地望着他,目光全部聚焦在了他腹部的傷口處。那是被一名滿洲人用馬刀砍傷的傷口,只是被草草包紮了一番,現在還在時不時地冒出紅色的血液來,被鮮血浸透的繃帶,呈現出一種黯淡的深紫色。
哪怕只是稍稍動一下,腹部的傷口都會給李瑋羣帶來劇痛。何況現在四人還在縱馬狂奔,戰馬於雪中飛馳,每一步的前進都加劇着李瑋羣身上的傷痛。
他忍住痛楚,開口笑道:“周小鬼,怕什麼?我們現在到了哪裡?是在往南還是往北走?”
被李瑋羣叫做周小鬼的騎兵,這時候抹了一下臉上的雪花,露出一張比初次上陣時的張皮綆還年輕稚嫩的面孔。
他名叫周昌,幼年喪父。闖軍席捲湖廣時,因爲周昌聰明伶俐又識字,被招練使李破虜選入幼兵團,他因爲成績表現卓越,又提前被拔擢入隨營學堂學習,所以年齡都還不到張皮綆第一次上陣時那樣大,現在就已經是闖軍中的一名哨總了。
周昌憑藉被雲層遮蔽大半的星空判斷方位,分析道:“已近博野縣……我們現在離保定越來越遠,但是離顧司馬他們反而更近了。”
李瑋羣按住傷口,沉聲道:“清軍迂迴,或許本來的目標是要側擊闖軍之背。可是現在張汝行落入敵人之手,張汝行只是一個降將,我們不能期望他爲了闖軍的大業堅貞不屈、寧死不降。如果張汝行將闖軍炮標的情況告訴清軍,那清軍勢必集中兵力火速抄擊炮標。”
周昌點頭說:“對!如果顧司馬沒有準備,很可能猝不及防。闖軍大炮盡失,不僅喪失攻堅力量,而且前線士氣恐怕也將大受影響。”
“我們現在必須把這件事情,立即通知給顧司馬!”
明朝的通州總兵張汝行,在短暫地投降闖軍一段時間後,很快又被清軍俘虜。這個原本就首鼠兩端的人物,從何洛會那裡獲悉清軍已成爲明軍“借師助剿”大計裡所借的“東師”,當即便馬上換船,把奉命南下催促顧君恩和李世威調度炮兵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給了清軍。
阿山和何洛會原本奉命迂迴,目的只是踏冰衝過白洋澱,繞後襲擊闖軍的後方。他們也沒想到會突然俘虜一名闖軍將領,獲悉到這樣重要的情報。這個“意外之喜”,馬上改變了清軍的進軍方向,使得他們把部隊兵力轉向博野縣的方向。
與此同時,原本在博野縣奉命收攏掉隊士兵的顧君恩、李世威兩人,本來打算在前一天白天就出發前往保定。
可是因爲天會大雪,顧君恩考慮到如此大雪行軍,且不說火炮拖拽困難,那些掉隊士兵豈非又要掉隊一次?所以啓程之事,受天氣影響,就拖延到了現在。
李瑋羣的這一隊騎兵,此時起到了溝通闖軍南北戰場的重要作用。怎麼樣高估李瑋羣此時起到的功勞,都是毫不爲過的。
他們向北撤出的幾名探騎,已經成功把清軍迂迴的消息傳遞到了李來亨那裡,使得李來亨當機立斷派出了南下的援軍。
李瑋羣自己則在一番死戰以後,與周昌等三名部下突圍而出。他們在大雪中一度迷失方向,可因爲周昌是闖軍培養出來的“高材生”,能夠通過星象辨別方向,居然又讓李瑋羣這麼一羣人,趕在清軍大隊兵馬之前,找到了顧君恩和李世威的位置!
顧君恩也沒有傻傻地一直待在博野縣不動,他心裡多多少少擔憂自己因爲天氣原因落在這裡,是否會影響到大局?
因爲大雪的緣故,到處消息溝通不暢,顧君恩就專門組織了好幾隊人馬,在博野縣北面散開駐紮,好隨時掌握這一帶的情況,免得真出大事,自己卻還猝不及防。
李瑋羣因此很快就聯繫到了顧君恩佈置在北面的一隊夜不收,闖軍夜不收見到李瑋羣等人的重傷樣貌,立即就知曉一定是保定發生戰事,而且情況異常嚴峻,否則絕不至於到如此地步。
“趕緊將他們送回博野,快去通知顧司馬!”
說話的人叫曹本榮,他是顧君恩麾下參軍司中的一員參軍。曹本榮出身黃岡搢紳之家,李來亨從張獻忠手裡取得武昌府的時候,曹本榮正在武昌的問津書院參讀陽明心學。
因爲當時他的家人早已多和闖軍建立聯絡,甚至不乏有人幫助懇德記經營商鋪,武昌爲闖軍佔領以後,曹本榮就乾脆通過謝明弦主持的節府試,躋身闖軍幹部之列。
曹本榮自幼勤奮好學,博通經史,再加上背景尚算可靠,就被選入參軍司學習軍事。
顧君恩佈置北面偵查事宜的時候,便是讓曹本榮和李世威手下一名部總負責具體事務。曹本榮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他看李瑋羣傷得厲害,就把將李瑋羣留在驛站裡休息,由自己帶周昌等三人趕赴博野,說明情況。
但李瑋羣反對道:“雖然大雪漫野,可是東虜堅利,用兵不比明軍。即便大雪難行,他們也一定會兼程奔襲博野。博野尚且難保,何況城外驛站?曹參軍最好將驛站人員也撤回博野!”
曹本榮生於天啓元年,雖然耳濡目染在官軍一次次的戰敗和東虜一次的勝利里長大。但他是湖廣人,距離遼東有千里之遙,一點沒有把清軍當成真正意義上的威脅和敵人,完全不像參與過碭山之戰的李瑋羣這樣有深刻體味。
在曹本榮猶豫間,周昌誠懇道:“曹參軍,力保炮標不失是大帥的要求,大帥的要求與顧司馬的要求,孰輕孰重?我們萬萬不能影響全局呀。”
“這……好吧。你們都跟我走,驛站人員也都撤回博野。清軍真的這樣厲害嗎?”
曹本榮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李瑋羣則捂住傷口,吃痛地吸了口涼氣,然後說:“闖軍步以霆兵,騎以三堵牆,都號爲最強。可是清軍步騎,皆不下於霆軍和三堵牆,曹參軍想想這樣厲害不厲害?”
曹本榮終於動容道:“我們趕緊回博野,必須讓司馬有所準備!”
保定南方的滹沱河同樣被完全封凍了起來,北直隸的官道也被漫天大雪封鎖起來了。
大地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銀子般地閃着亮光。所有光禿禿的樹枝,都好像盛開的梨花,這千樹萬樹梨花不僅點綴了樹枝,也在漫天飛舞。
博野城在飛雪中看起來很遙遠,又顯得近在眼前,幾乎使人產生海市蜃樓的錯覺。平日飛揚浮動的塵埃和不滿華北的蘆葦蕩,這時全被幹燥的白雪松鬆地覆蓋起來,一切都變得臃腫不堪和界限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