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災之後必有大疫,關中動亂,死者不計其數,殭屍遍於三秦道路,必然導致病毒肆虐,瘟疫橫生。
李來亨還要設法遷徙數十萬,甚至上百萬的難民前往河南、湖廣,稍有不慎,就將導致瘟疫極大規模地擴大到大順最後兩塊穩定的根據地上。
明憲宗時,朝廷以全盛之天下,安置百萬荊襄流民,尚且耗費了無數心力,幾乎釀成大亂。如今海內板蕩,大順的完好根據地,僅僅剩下河南、湖廣一隅之地。
雖然,大順以充滿開國朝氣的武人政權特性,大可以採取各種各種非合於明朝慣例和傳統的特殊手段,暴力解決種種問題,也擁有相比較即便是明憲宗時期,恐怕都要高得多的行政效率。
可是要在陝西大亂、長安大火以後,安置上百萬的西北難民,同樣將是一項空前可怕的難題。
“遷民以後,必有大疫,防疫一事,是現在大順所毫無準備的事情。”
李來亨憂心忡忡的不僅僅是在陝北攻城略地的多爾袞,而且更是關中無數難民人羣中,勢必隱藏的嚴重瘟疫。
他知道遷民導致的人羣移動和交流,再加上陝西的兵亂、饑荒,幾乎必定將使得瘟疫爆發。但是李來亨身爲欲救民水火之中的“李公子”和今天的李晉王,他真的能夠放棄秦人嗎?
何況即便從功利的角度來說,如果不遷民,不做堅壁清野的工作,放任多爾袞盡取關中之地。那麼今後只剩下豫楚之地的大順,又要如何對抗席捲華北的八旗軍呢?
從地理形勝的角度而言,所謂金邊銀角草肚皮,現在大順佔據的河南與湖廣,正好就是天下之中:北面是咄咄逼人的清軍,西面是虎視眈眈的張獻忠,東面與南面則是雖然軟弱但也同樣很不友好的明朝殘餘勢力。
堅壁清野以弱清,遷民東進以強順,不如此,就沒有辦法讓大順撐過這最後的決戰時刻。
李來亨撫摸着被烈火焚燒,呈現出焦黑色的長安城壁,手掌立即沾滿灰燼。他輕輕甩了甩手後,向陪伴着自己的羅顏清感嘆道:
“孤在湖廣百般經略,千番設計,自以爲算無遺策,天下已經盡在孤的囊中。卻不料北伐以後,時勢變化這樣突然,皇太極不愧是夷狄中千古所未有的豪傑,冒頓、呼韓邪豈能爲其執鞭?劉元海、石季龍之輩,更加不能同其相提並論。
即便是苻天王、道武帝,或寬或嚴,均不如皇太極那般審時度勢,有削平天下之才。四方夷狄狼主,千載之下,雖阿保機、阿骨打不能望其項背,唯獨鐵木真、忽必烈,稍稍次於皇太極而已。
設使天下無有大順,赤縣神州,實難有人能夠抗衡皇太極的雄才偉略。”
羅顏清的身體在這段時間負擔極重,也讓李來亨十分掛念。她腹中的胎兒,醞釀着生命的希望,也正在給羅顏清的生命造成可怕的包袱。
她疾馳平叛,以這樣脆弱的身體奔波戰場,現在大局稍稍穩定一些下來,就又馬上投身到救災和安置難民的忙碌工作裡,萬一身體有個三長兩短,李來亨是萬死難辭其罪了。
“顏清,你要好好休養,聽我的話,不要留在陝西了。我會安排人馬上將你送回開封……不,馬上將你送回隨州去。”
羅顏清卻倔強地咬着嘴脣,她不發一言,但眼神中的執着頑強,卻令百戰百勝的“天生神將”李晉王都感到無可奈何。
羅顏清伸出手來,她打開五指,與李來亨沾滿長安灰燼的大手完全貼合在一起,接着十指併攏,感受着對方的溫暖和厚實。
“殿下,你的手上粗糙了好多好多。”
李來亨失笑道:“幾年來飛馳沙場,如何能不粗糙呢?”
羅顏清兩眼彷彿秋水,深沉且寧靜,就這樣直直地望着李來亨。她想起了當年在夷陵寨初見時的場景,她將李來亨掀翻在地的時候,眼前的晉王尚且還是一名清稚的少年,現在脣上卻已經蓄起了一點鬍鬚。
“陝西兵禍連結,或許將有幾百萬人流離失所。這些人都是我們故鄉的父老子弟,曹營將事情變成這番樣子……殿下,我想不到回去河南,回去湖廣的時候,要怎麼面對闖營的兄弟們。
如果他們質問我,如果他們要向曹營復仇,我又該說些什麼呢?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李來亨眼中飛過一絲冷峻的光芒,他溫言寬解道:
“你不用擔心,這些事情自有我去處置。顏清,你只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就好了。天下事,由我平定。”
他說着說着,在羅顏清的面前,倒是不再使用“孤”自稱,而是繼續稱“我”,那種孤家寡人的高冷和自負感,多少在羅顏清的溫情面前,爲之化解。
“先帝和監國在河南的時候,已經有了很多安置流民的經驗。大順剛剛攻破洛陽時,就已經能夠處理好幾十萬流民的難題。
我在湖廣經營時,部下的文武將吏們也積累了大量安輯流亡、歸置百姓的經驗。所以我想遷徙幾十萬,甚至是上百萬的難民,再把他們安置到經過多年戰亂而人口銳減、十室九空的豫楚大地,問題應當不大,或許還能起到充實人力的作用。
但是就在年初時,北直隸已經爆發了大疫,十戶九死,甚至出現一巷百餘家,無一家僅免,一門數十口,無一僅存者的可怕情況。
李來亨的話終於也讓羅顏清擔憂了起來,這不是晉王本意,他還想着趕緊讓羅顏清回到安全的後方去。沒想到羅顏清反而因此更加堅定,要留在陝西,要收拾好曹營自己留下的爛局面。
“戴恩叔在跟着我大哥起兵以前,就是一個鄉間的赤腳大夫……殿下,雖然戴恩叔的醫術不會多麼高明,但他做過大夫,一定能比我們這些完全不懂行的人更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