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零、閹戚清流實一家(三)
從基層起來的讀書人,誰不願意當百里侯!
萬時華當初汲汲以求的,不就是一官半職麼,只是到了新襄,薰陶了近兩年時間,他才意識到,自己當初那種爲了個人富貴而奔走,實在是太淺薄了,也偏離了聖人本意。
俞國振曾說,爲官應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爲着個人榮華富貴,這類人一般只盯着官帽子,即使不是貪污受賄,也一定聽看着自己的上司,唯上命是從者也。當今官場,雖然大夥都在罵貪官,實際上真正大貪未必多,絕大多數都是第一類,佔着朝廷的便宜吃拿卡要卻不替百姓做實事,一味逢迎上司罷了。
第二重境界則是爲個人功業抱負。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剛峰便是如此,這類官就是所謂的“清官”,清則清矣,也就是少伸些手多動點嘴,名聲雖好,可是治下百姓該窮還得窮。他們倒還能替百姓考慮一點——前提這種考慮有利於自己的名聲,有時他們便會頂住上層的壓力,甚至爲了百姓不惜辭官。所謂“當官不爲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者是也。時下,能做到這一點的,便是好官。
第三重境界,則是將自己的抱負與民生長遠利益完全統一,知道自己是來爲百姓做公僕的,而不是做主人的。他不會爲了迎合上官而去殘害百姓,但同樣也不會爲了迎合百姓而放棄自己的堅持——他應當深知,爲官者的目光應該要適度超前,只要工作做到位,百姓也會理解。
萬時華對這第三重境界實是心嚮往之,但遍覽古今典籍,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幾乎找不到一個人能做到這第三重境界。
或許俞國振勉強可以做到——也只是勉強。
比如說,俞國振對於環境衛生近乎變態的追求,讓初到新襄甚至已經在新襄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人都極不適應,不許隨地吐痰倒還罷了,不許到處扔垃圾糞便也是正常,他甚至管到了每人一旬之類要洗多少次澡的地步!最初時百姓很不適應,俞國振先是強制推行,未執行者直接鞭笞,然後再慢慢說明這樣做對於防治疫病的意義。這一個,算是勉強做到了第三點。
“茂生?”張溥愣了愣,頓時明白了俞國振的意思,他是一個聰明人。
萬時華如今已經算是徹底投靠了俞國振,但這事情知道的卻不多,世人知道他的,還是那個文章寫得好的復社骨幹。
因此,他可以公開出面運作此事,而不至於被人懷疑到俞國振頭上。
張溥知道,俞國振要昌化知縣這個位置,絕對不僅僅是爲了往來於會安的船舶有一處停泊的地方,那樣的話他以南海伯的身份出面與昌化知縣協商,昌化知縣不會不給這個面子。
他雖然博覽羣書,卻絕對不曾想到,俞國振方纔談的石碌就在昌化。畢竟石碌這個地名,如今還不顯,而且在官方文籍之中,被稱爲“亞玉山”。
當初爲了勘礦,俞國振請出如今已在家榮養的智一二,帶着十六個弟子,由三百名虎衛護着,徘徊於昌化境內。俞國振只記得這個鐵礦離海岸有四十到六十里,具體位置根本不清楚,因此智一二原以爲要踏尋一縣之地。但到了昌化後四處打聽哪兒有礦時,卻得到一則消息,崇禎二年時知縣張之光曾遣人驅走在亞玉山私開銅礦的人,有了這線索爲引,他們僅用了三個月時間,便發現了一個空前龐大的巨大富礦!
俞國振記憶中,這個鐵礦區共藏有鐵礦三億噸,而且是平均品位達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富鐵礦,也就是說,理論上講可以冶煉出一億五千萬噸的鐵來。實際上現在新襄的生產能力,因爲限於原料不足,只是年產鋼鐵總量五千六百噸!
石碌鐵礦完全足以支撐新襄乃至整個華夏,完成第一次工業革命。至於鐵鐵產業另外需要的一項重要資源煤炭,在交趾就有相當優質的煤炭資源,暫時讓安南人開採就是。新襄用自己的工業品,換取交趾的煤,看起來給安南鄭氏繳了不少稅,可是在如今新襄強大的工業生產能力下,這些稅又會換成新襄的奢侈品。
於是安南鄭氏想要以這錢來發展武備,那麼俞國振自然就放出阮氏來將他們的武備消耗掉——說起來,換成武備,無論是火槍火炮刀劍甲冑,還是小型戰船,還不是要到新襄來買!
“此事易爾。”張溥拍着胸脯道:“事成之後,區區一縣令……”
“不是事成之後,而且是現在,馬上,崇禎十二年三月之前,茂生先生便得上任。”俞國振笑道:“我可是被史道鄰耍過一回的,這次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以天如兄的本領,區區一個縣令,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張溥琢磨了一會兒,邊遠地方的一個縣令,花點銀子打點一下,再加上他個人的面子,確實能搞定。至於俞國振賴賬的事情,他根本沒有想過,無論他和俞國振在理念上有什麼不同,對於俞國振的私德,他還是非常認可的。
“那好,我這就修書……只是活動打點需要銀子,這我可沒有!”
“大約多少?”
“偏僻之地縣令,有個一兩千兩足矣。”
“我讓人做事,一向從寬,我給你三千兩銀子。”俞國振道:“事成之後,你推周宜興的事情,我可以秘密贊助三萬兩。若是需要更多,也不是不可能,只不過,到時還得答應我一些條件了。”
張溥毫不猶豫地點頭,三萬兩雖然仍有不足,但他深信,到時只要再許與重利,俞國振肯定會出更多的錢。
想到這,他又有些擔憂:“濟民,那個田常,你真將他扔海里了?”
“現在還沒有,他要去會安見識一下。”俞國振淡淡一笑:“誰都知道,我們欽`州可是蠻荒之地,總有瘴癧,所以得個急病什麼的總是難免,他的僕從也紛紛感染時疫,只有兩三個回去哭訴。”
此語說出,張溥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俞國振甚至不需要特意地安排,田常他們可不會顧及什麼個人衛生問題,到了會安之後,安排人引他們去沼澤河溝轉轉,然後被蚊子叮個幾回,再喝點生水什麼的,虐疾來了隔離,死得差不多了再用點金雞納霜,一切自然而然,全無下手的痕跡。
張溥當然不知道這一點,他猶豫了一下,就象沒有向俞國振示警田國親已經看中了俞國振的財產一樣,他也不準備爲田常求情。
外戚、閹宦和清流,雖然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依附於朝廷這棵大樹上吸血的寄生蟲,可彼此間還是有競爭的。張溥爲了挺起周延儒,必然會向田國親求助,甚至還得打點內廷的曹化淳等,但只爲了一個已經惹怒過俞國振的田常而開口,張溥還沒有無私到這種境界。
他現在想的,是如何修復一些與俞國振的關係。
沉吟了一會兒,他道:“濟民欲修大典之事,似乎還有不妥。盛世修典,乃是朝廷大事,濟民如此做,未免有逾越之譏。”
俞國振笑道:“此事我只管出錢,別的事情一概不問,暫時由盜泉子主持,癸泉子、宋先生、萬先生等諸位夫子相助。癸泉子道長建議,我們所修爲《三皇寶典》,共分《神農典》、《伏羲典》、《黃帝典》三大部,我聽得覺得有些道理,但此事我是外行,還得多徵詢衆人意見。天如兄知道此事就成了,自然,若有不得志的飽學鴻儒,天如兄也可向我推薦。”
張溥笑着應下,卻看了萬時華一眼。若是真再向俞國振推薦飽學鴻儒,在新襄呆久了,幾頓紅燒肉一吃下來,只怕也和萬時華一般成爲俞國振的死忠吧。相當初,自己委託萬時華來覷視俞國振在新襄虛實時,還自以爲得計,佈局宏擴所謀深遠,卻不想是平白爲俞國振送來一個人才!
協議既成,這一頓飯便賓主盡歡。新襄的餐飲發展得也很迅速,爲了讓虎衛所吃的罐頭食品能夠兼顧營養與口味,也爲了滿足俞國振口腹之慾,來到新襄的各流派廚子們聚在一起專研,象是味精之類的,俞國振早就弄出來了,每趟從青島口回來的船上都裝着大量幹海帶,便是味精的原料。至於胡椒、辣椒、花椒等調味料,在新襄也是絕對不缺的。俞國振宴客,廚師們當然要拿出全部的本領來,吃得張溥讚不絕口,只恨肚皮不夠廣闊。
他吃完之後,萬時華引他回住處,兩人行在大街上,張溥臉上的笑意就淡了。
“茂生兄,你當真要跟着濟民走下去?”到了小區入口處,張溥問道。
“天如,《禮記》你比我熟,你說,是大明別的地方還是新襄更接近於《禮記》中所載的大同?”萬時華轉過臉看着張溥。
“此爲俞濟民蠱惑人心之地,他自然……”
“我不想聽你在背後詆詬南海伯。”萬時華打斷了他,辯論他不會是張溥的對手,因此自顧自說下去:“我們都是讀聖賢書的,聖賢說要大同,我們便都贊成要大同,但天下如何才能大同?《禮記》裡未曾說過,聖人說克己復禮是爲仁也,也只是仁而不是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大同如此好,可就是聖人都說不清如何能至大同!”
“直到來了新襄,我才知道,原來大同真有可能。大同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南海伯常講,不要只聽一個人說什麼,更重要的是要看他做什麼,閹黨、外戚、清流,皆是如此……天如,請吧。”
說到這裡,萬時華覺得沒有必要再與張溥說下去了。
或許明天,張溥就會主動要求搬出他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