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駛過北固山西麓的小溪繼續向北,一袋煙的功夫就抵達破舊道觀下方的開闊地,斜躺在車板上的朱道臨緩緩坐起,忽然發現背靠幕府山坐落於兩道秀麗山崗之間的紫陽觀不但位置極佳,規模也遠遠超過自己的估計。
之前朱道臨沒留意過破爛道觀的整體佈局,現在才發現道觀的佔地面積不小,從最下方的百畝谷地盡頭的臺階數起,直到最高處緊靠山體的半邊坍塌後殿,被茂密衰草掩蓋的臺基明顯分爲三層,三層之間的垂直高度約二十米,首層臺基的寬度足有一百二十餘米,整片建築從首層臺基到最深處的坍塌後殿,前後深度高達百米以上。
朱道臨粗粗計算,紫陽觀的建築面積不低於二十畝,佔地總面積至少一百五十畝以上,由此可見紫陽觀昔日的興盛與輝煌,怪不得玄青師叔爲了重建紫陽觀而苦苦蹉跎十幾年。
隨着瞭解加深,朱道臨心中對道貌岸然仙風道骨卻愛才如命的玄青師叔的那點怨氣也隨之煙消雲散。
“道長,用不用我上去幫忙?”滿臉皺紋的中年車伕非常殷勤。
朱道臨哪裡肯讓別人上去,但臉上卻表現得非常平和:“你老在這稍等片刻,幾十步路而已,我上去拿點東西就下來。”
“哎哎!”車伕心頭無比舒坦,對慷慨大方好說話的朱道臨好感猛增,點頭哈腰目送朱道臨登上滿是裂紋的臺階。
朱道臨進入道觀大門的時候,剛喝完兩大碗稀粥的玄青道長正在換道袍,朱道臨見狀立刻到牆邊打開最靠外的打木箱,翻動幾下拉出大小四個牛皮紙袋,快步來到老道面前逐一打開:
“師叔,您進城去賣價值十萬兩銀子的西洋大鐘,竟然身穿打着補丁的破舊道袍,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爲你是偷來的呢……脫下吧,我在松江府上海縣等紅毛船消息的時候,特意按照您的身材請大師傅專門做了一套新袍子,還有這雙千層底高腰緞面靴子和這頂華陽冠,也是在上海縣城順手買的,估計合適你……別發愣啊,來來,我幫你穿上,馬車還在下面等着呢。”
玄青道長呆呆凝視披到身上的寶藍色暗紋緞面道袍,禁不住伸出手愛惜地撫摸,錦緞面料上暗銀色的白雲和仙鶴圖案極爲雅緻華貴,不知不覺他雙眼發紅,淚花閃閃,任由麻利的朱道臨上下襬布。
“好了,帽子也正合適,靴子你得自己穿,你腳臭。”
朱道臨邊說變退後兩步,細細欣賞煥然一新的師叔形象,對自己的審美能力和目測的準確性非常滿意。
玄青轉身佯裝到榻上找東西,悄悄擦去溢出眼眶的熱淚:“時間不早了,快把那豎起的西洋大鐘裝到箱子裡去,免得路上顛簸磕壞了。”
“裝一座還是連剩下的都帶走?”朱道臨周到地詢問。
玄青道長猶豫片刻:“四座全部裝上吧,一起運到朝天宮去,只要消息傳出去,至少有上百個富翁拿着銀票衝進朝天宮找我。”
朱道臨一聽樂了,快手快腳將擺在外面的大座鐘包好,放進原來的大木箱,蓋得嚴嚴實實的,想了想覺得等會到了朝天宮還得搬上搬下,乾脆不換上箱子裡的新道袍了,略微整一下就扛着大木箱出門。
朱道臨離開之後,換上新靴子的老道立刻跑到光線充足的門邊,睜大眼睛上下打量自己的新裝,一邊看,一邊摸,嘴裡嘖嘖稱歎,最後摘下頭上用細密的寶藍色絲線和黑色馬尾編制的華陽冠,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口水都差點流出來。
朱道臨和車伕在下面足足等了一刻鐘,煥然一新的老道才甩着拂塵踱着方步姍姍而來。
看到朱道臨笑眯眯地坐在車轅上,老道輕咳一聲大聲吩咐:“你留下看家,少則兩天,多則三天,我必然回來,你在家裡沒事多下力氣練練功,彈彈琴,不要到處亂跑,做飯時也要倍加註意,千萬不能燒着房子,切記!”
朱道臨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滂湃的怨氣瞬間充滿胸膛,憋得他面紅耳赤,卻一句話也罵不出來,眼睜睜看着老道跳上牛車逐漸遠去。
“我靠!赤條條的卸磨殺驢啊——”
朱道臨咬牙徹齒地痛罵一句,邁開大步快速返回二層臺基裡側的破道觀,一腳踹開虛掩的大門,衝到木箱前一邊罵一邊打開,找出裝有全套軍品服裝的紙袋扔到榻上,接着翻出深棕色美國中邦戰術鞋、海豹突擊隊戰術皮帶和綠色加厚線襪、阿爾法六五型風衣,飛快脫下全身衣褲全部換上新的,最後從另一個箱子裡拿雲光六二式望遠鏡掛在脖子上,抓起從龍泉原廠買回的價值六千元唐刀,氣鼓鼓的出門直奔西面瀕臨長江的小山崗。
十分鐘不到,全副武裝的朱道臨登上山崗最高處,掏出望遠鏡開始細細觀察十里範圍內的山脈、江段、道路、村莊、行人、土地、河流和大小矮崗,這一看就足足看了兩個多小時。
正午已過,朱道臨匆匆返回道觀,把裝有大半鍋冰冷稀粥的鐵鍋放到炭灰未熄的爐子上,又從碗架上黑乎乎的罈子裡夾出半碗酸菜,這才脫去全身不合時宜的衣褲鞋子,撿起席子上皺巴巴的道袍穿上,蹲在爐子邊盛滿稀粥,就着酸菜稀里嘩啦連喝三大碗,這才心滿意足地站起來,略微整理腦袋上歪歪斜斜的華陽冠,撿起榻上的唐刀,掩上大門,徑直朝江邊寬闊採石場邊沿的兩戶人家走去。
朱道臨距離江邊兩戶人家五十步的時候,兩隻瘦骨嶙峋的土狗衝出牆角狂吠不已,看到身材高大手提唐刀的朱道臨大步走來,兩隻土狗竟然嚇得夾起尾巴轉身就逃。
“誰啊?”
一對衣衫單薄的中年夫婦和三個八到十二歲左右的孩子接連跑出來。
朱道臨停下腳步,依照老道的樣子合手作揖,禮貌地大聲通報:“打擾老哥了!在下是幕府山下紫陽觀玄青道長的師侄,初來乍到不熟悉周圍村落,所以冒昧前來拜訪。”
身材敦實面目淳樸的中年人連忙回禮,轉過頭悄悄吩咐自己女人快快去燒水泡茶,隨後放心地邀請朱道臨進屋歇息,三個孩子怯生生避開臉帶微笑的朱道臨,全都跑去伙房找媽媽了。
半刻鐘後熱茶端上,朱道臨接過粗糙的海碗,毫不嫌棄地美美喝起來,完了接着剛纔話題繼續詢問:“這麼說,五年來老哥一家和隔壁的大哥一直留在這地方靠打石條維持生計?”
姓謝的石匠嘆了口氣,放下茶碗細細道來:“是啊!前幾年還能打出些三尺長的石條,這兩年就沒了,這片地方方圓五里都是宣德年間爲修葺金陵城牆開設的採石場,斷斷續續開採近百年,直到萬曆四十五年,因爲要保幕府山的風水才停下。”
“我們這些祖祖輩輩只有石匠手藝,沒田沒地也沒地方去,只能繼續留在這檢點挑剩下的石頭敲敲打打換點錢。五年前,沿着江畔還有五十多戶人家,幾年來爲了生計陸陸續續搬到城裡做苦力了,剩下我們兩家人還在孤零零留下,只能過一天算一天了,唉!”
“這麼說,周圍幾裡都是縣衙的公地了?”朱道臨和氣地詢問。
石匠點點頭:“都是公地,但全廢了,這麼多年從來不見衙門的人來看過一眼。”
朱道臨再問:“難道沒人買這些地嗎?”
石匠驚訝地看着朱道臨,就像看白癡一樣:“這荒山野嶺的,滿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坑坑窪窪山崗相連,出太陽能曬死人,下雨之後到處是一灘灘積水,泥巴都埋在一尺多厚的碎石下面,根本種不了糧食,距離城裡又遠,誰發瘋了花冤枉錢到這買地?”
朱道臨嘿嘿一笑,沒有半點不好意思:“老哥,要是我願意出錢買下這片地方,大概要花多少銀子?”
“道長不會是閒得沒事幹,故意來消遣我吧?”石匠側過方腦袋不滿地看着朱道臨。
朱道臨連忙解釋:“不不!老哥千萬別誤會,之所以特意過來向老哥請教,是因爲我師叔玄青道長很快能籌集幾十萬兩銀子重建紫陽觀,所以我就在這道觀周圍四處走走看看,發現這片靠江邊的地方完全可以建房子,若是銀子富裕的話,還能在五百多步長、三百多步寬的江岸上修座碼頭,不需要種糧食也能經營好。”
“我的天哪……重修紫陽觀是真的嗎?”石匠滿睜大了眼睛。
朱道臨點點頭:“是真的,過幾天我師叔就會發出消息,最遲下月中旬就要動工。”
石匠激動地站起來:“道長你看,能不能給我個活幹?別的不敢說,我幹了二十年石匠的手藝,有的是力氣,絕對能讓道長滿意,要是幹不好你不用給工錢。”
朱道臨連忙站起:“老哥放心吧,這事我答應了!不過你還沒回答我剛纔話呢,若是我買下這片地方,估計得花多少銀子?”
石匠立刻板着指頭算起來:“從下游幕府山腳一直到上游岔河口大約三里長,從西面的江岸到東面那串小山崗,差不多也有兩裡,刨除幾條小河和岔河北岸已經有主的一千畝地,算起來大概兩千五百畝左右,因爲這片地方不能種糧食,官府頂天了也就賣二兩銀子一畝,合計起來,五千兩銀子足夠了。”
“很好!謝謝你了老哥,耐心等我消息吧,不出十天,我定會把這片地方買下來,然後請老哥爲我建房子修碼頭。”朱道臨說完站起來就要告辭。
欣喜萬分的石匠連忙致謝,恭恭敬敬將朱道臨送出老遠:“道長,我能不能多請幾個以前的老夥計一起爲你幹活?”
朱道臨停下腳步:“只要有力氣,老實勤快,來五百個都不成問題,至於具體的酬勞,等我買下這片地方之後再商量,你看這麼安排好不好?”
“好好!道長金口玉言,我一定遵從。”
“老哥你是怕我胡言亂語,悄悄將我一軍對吧?哈哈!沒關係,你就放一萬個心吧,這個地主道爺我當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