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前來的戚虎說:“將軍莫怪,是我讓薛百戶多選一些人的。從南陽到榆林,路途遙遠,一路上不知道要走過多少窮山惡水,還有無數草寇剪徑劫掠,不多帶一些人哪裡應付得來!”
楊夢龍苦笑:“多帶一些人安全是安全了,可是這一路上的伙食住宿就有得我煩了……算了,既然來了,就一起上路吧。”
這時,程驥走了過來,先是拱手向薛思明、戚虎等人問好,隨後問:“楊大人,可以出發了沒有?”
楊夢龍說:“出發,出發!”
程驥說:“好,出發!”派人傳令下去,頓時,原本還沉浸在清晨的寂靜中的舞陽衛喧囂起來,車輪輾壓地面的磕碰聲,騾馬的嘶叫聲,車伕的吆喝聲,鏢師的腳步聲,響聲一片,熱鬧非凡。程驥的車隊打頭,楊夢龍的車隊在後面,近二百輛大車排成一條長龍,浩浩蕩蕩,幾乎看不到頭,舞陽衛的軍戶和民夫們都跑出來看熱鬧,看到這麼多馬車,都吃驚的張大了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楊夢龍心裡頗爲自豪,這場面太壯觀了,跟大軍出征一樣!他對戚虎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舞陽衛就拜託老爺子啦!”
戚虎說:“老頭子自然會替大人照顧好這個攤子,但是大人身爲一衛指揮,離開得太久了終非長久之計……”
楊夢龍說:“安啦安啦,一切順利的話,最多三個月我就能回來了,還趕得上跟大家一起收穫土豆呢。”又跑回去跟筱雨芳等人道別,安寧眼淚汪汪的抓着他的衣角捨不得鬆手,戚破虜和筱君鼓着臉生悶氣————居然不帶他們去,太不講義氣了!筱雨芳則讓人把裝滿了她爲楊夢龍精心準備的物品的大箱擡上車去,自己給了楊夢龍一個溫柔的擁抱,輕聲說:“路上小心點,早去早回!”
楊夢龍說:“放心吧,我很快就能回來的!”
柳紫嫣嘆了一口氣,說:“筱姐姐把能準備的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我都不知道給你點什麼纔好……”拿出兩本裝禎精美的書遞了過去:“帶上它,路上閒得無聊的時候看幾頁,打發時間吧。”
楊夢龍接過來一看,好傢伙,一本是《牡丹亭》,一本是《南柯記》,光看書名他的腦殼就隱隱作痛了,老子哪裡有那麼多美國時間來琢磨書裡那些情情愛愛嘛!不過他還是接了過來,笑嘻嘻的說:“謝啦,有這兩本書在,我路上就不用那麼悶了。好好教書哦,回來給你發薪水。”
柳紫嫣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離愁別緒讓這個二貨一句話就給衝散了。沒等她反應過來,楊夢龍已經兩腳帶風的衝了出去,一路大呼小叫:“走啦走啦,加緊趕路,早點把貨物運到邊關賣掉早回家……”柳紫嫣和筱雨芳跟了出去,那個傢伙已經連個影子都找不着了,只剩下一溜煙塵。兩位大美女面面相覷,都是哭笑不得。
車隊就這樣出發了,從南陽取道經平頂山過洛陽,越過三門峽進入運城,這一段路還是比較好走的,畢竟是豫中大平原嘛,一馬平川,道路四通八達,愛怎麼走就怎麼走。但是進入陝西之後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陝西境內山原起伏,關山阻隔,地形極爲複雜,別說人了,騾馬走起來都很辛苦。楊夢龍還看到,陝西境內土地龜裂,禾苗焦枯,無數流民蓬頭垢面,瘦得皮包骨的在這片土地上游蕩,瘋狂地尋找着一切能吃的東西,不時有人倒斃在路邊。在一些縣城裡公然開起了人口販賣市場,很多孩子神情麻木的*上一根草骨,站在街邊,富戶圍着他們打轉,挑挑揀揀的,像挑選牲口一樣。有不少流民盯上了車隊,眼冒綠光的跟在車隊後面,夜裡等大家宿營的時候,他們就在營地周圍打轉,看能不能找到機會偷點什麼,即便是舞陽衛的士兵手中鋒利無比的橫刀,也無法讓他們害怕,餓瘋了,都餓瘋了!楊夢龍心情沉重,問程驥:“怎麼會弄成這樣?不小心我還以爲是進了地獄了!”
程驥嘆息:“還不是天災給鬧的?陝西本來就缺水,老天不長眼,一連幾年,年年大旱,滴雨不下,莊稼都枯死乾淨了,老百姓自然就流離失所,餓蜉遍野了!”
楊夢龍搖頭:“不對!雖然天是沒怎麼下雨了,但是我看到,很多河的河裡並不是沒有水,只是水位下降了一些而已,完全足夠澆灌莊稼的!”
薛思明苦笑:“河裡是有水沒錯,但是水位那麼低,沒辦法引水出渠,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它流走。除了大戶人家,又有誰有那個能耐靠肩膀挑水,澆灌幾十畝田的?年年乾旱,年年失收,賦稅卻越來越重,老百姓沒法活了,只好逃荒。”
楊夢龍說:“他們可以修大壩攔住河水,他們可以造水車將水提上去……”
這回程驥和薛思明同時苦笑:“一羣老百姓,哪有這樣的財力!”
楊夢龍叫:“他們是沒有,但是官府總該有吧?鄉紳們總該有吧?總得做點什麼,不然大家只能一塊完蛋的!”
薛思明怒哼一聲:“官府?那幫王八蛋除了搜刮還會什麼!至於鄉紳,他們巴不得老百姓通通餓死,然後搶佔田地呢!反正他們囤積有大量糧食,就算三五年不下雨,也餓不死他們!”
這下楊夢龍徹底無語了。
明朝末年,確實是天災十分頻繁,旱災澇災蝗災冰雹輪着來,讓老百姓苦不堪言,但是以現代人的目光來看,那類天災大多是小孩子撒尿,不夠看。比如說所謂的旱災,無非就是雨下得少了,或者一連幾個月不下雨了,可河裡還是有水啊,只要一臺抽水機突突突一通猛抽,莊稼不就給澆了一遍了?地下也有水,往下挖幾口井就是了,換句話說,小冰河時期的自然災害聽着嚇人,其實放到現代,連個屁都不算,要知道美國也一連幾年遇上了大幹旱,可特別是加州,連地下水都抽光了,大家舞照跳妞照泡,雖然用水緊張頗有怨言,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不會被餓死!跟加州大旱一比,小冰河還不夠看的,然而,它卻直接導致了明朝的滅亡,爲什麼?楊夢龍想不明白。
其實,明代那些自然災害跟現代的相比根本就是兩回事,但是古代抵抗自然災害的能夠跟現代比,同樣也是兩回事。首先是種子,古代農民播下的大多都是自己留的種子,這一代代下來,早就退化了,既不抗旱又不抗澇,產量還低得嚇人。其次是水利工程,現代水利工程發達,用水泥修成的水渠差不多普及到村了,天旱了就用抽水機把河裡的水抽上來,一樣能夠灌溉,可是古代不行,古代沒有這樣的技術,幾個月不下雨,河水水位下降,沒法引水出渠,農民就該餓肚子了;最後,朝廷財政崩潰,官吏不作爲。自朱棣之後,明朝的賦稅就在穩步下降,連皇帝都覺得手頭頗爲緊蹙,萬曆還好一點,首先有張居正給他留下一大筆錢糧盈餘,他本人又是個要錢不要臉的角色,對賦稅盯得很緊,還拿得出錢糧來賑災,朱由校也馬馬虎虎,重用閹黨,閹黨同樣對賦稅盯得很緊,自己吃得滿嘴流油之餘不忘給皇帝叼塊肉回去,可是到崇禎朝就完蛋了。這娃信了東林黨那套,商稅茶稅鹽稅礦稅通通都放鬆了,不派人去監督了,以示對東林黨的正人君子們的充份信任,那稅你們看着辦吧,愛交就交,不交就算了。結果可想而知:江南一年交上去的鹽稅才區區幾十兩銀子!鹽稅和茶稅歷來是每一個王朝的重要收入來源,鹽商和茶商都不交稅了,這錢從哪來?還得老百姓掏。這下玩笑就開大了,商賈富得流油,農民一年到頭累死累活,就算自己不吃不喝,土地的產出還不夠納稅!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一畝田產小麥兩石,一個成年人一年需要四百斤小麥才能吃上飽飯,那麼,他得種兩畝小麥才行;而朝廷每畝收一石的賦稅,那他得種上四畝小麥了;如果官吏再給他加點料,多收五斗————這簡直就是慣例了,那他得種多少地才能吃飽飯?八畝!如果他有老婆有孩子要養,一個婆娘幾個娃娃加起來,要吃的只會比他更多,不會比他少了,不種上二十來畝地肯定是吃不飽的,可以想象在沒有耕牛沒有足夠的金屬農具的情況下要種這麼多地,是何等的辛苦。注意,這僅僅是吃飽飯!一個人除了吃飯之外,要花錢的地方還有很多,油鹽醬醋柴茶米,樣樣都是要錢的,買幾套衣服一條被子兩把鋤頭這類必須品也是要錢的,錢從哪來?只能從土地產出裡出了,換句話說,想要達到溫飽水平,不種個三十畝地是不可能的。更要命的是,不是每年都能每畝收穫兩石小麥的,一畝只能收上一石多一點甚至幾斗的年景並不罕見,碰到這種年頭,他得種上多少地才能吃上飽飯?答案是種再多的地都吃不上飽飯了,因爲這點收成還不夠交租!明末的小冰河期只是變冷了,降雨量減少了,並沒有“赤地千里江河斷流”那麼嚴重,卻輕鬆的將明朝逼向滅亡,這裡頭,人禍更甚於天災,朝廷的苛捐雜稅,地方官吏縉紳的貪婪,流寇亂軍的燒殺虜掠,遠比小冰河期的自然災害要可怕得多!
這些楊夢龍一時半刻都還想不透,他還太年輕,閱歷太淺,等到他想透這些的時候,已經是幾年之後的事情了。
車隊就這樣在饑民們綠油油的目光中繼續前行,一路上有不少草寇和流民試圖攔路搶劫,馬上就被舞陽衛那一百多名士兵用橫刀教他們做人了,一通猛砍直砍得他們哭爹喊娘,毛都沒搶到一根,反倒是自家那點家當讓舞陽衛搶清光了。也有不少流民青壯壯着膽子跑過來,要謀一份差事,挑行李趕車餵馬,讓他們幹什麼都可以,他們不要錢,只求能吃上一頓飽飯。程驥以低得令人發笑的待遇僱下了不少民夫,讓他們幫忙轉運糧食,一天只管兩頓飯,就這樣還有人搶着幹。楊夢龍暗歎,這年頭,人力真的一點都不值錢啊,放到現代要是能找到這麼廉價的勞動力,企業老闆的嘴都該笑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