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勁疾,跟刀片似的割裂石頭,割裂樹身,自然的,也割裂人的皮膚。
盧象升率領一千名騎兵頂着這寒冷刺骨的北風在原野上飛馳。這位一向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儒將眼裡多了幾根血絲,嘴抿得緊緊的,一言不發,只是用馬刺猛踢馬腹,讓戰馬跑得更快一些。在他後面,是驃騎營把總錢瑜,一件血紅的披風被寒風吹得高高揚起,驃騎營六百名騎兵個個都是這麼一身打扮,彷彿一團火燒雲一樣掠過初冬的原野,要多顯眼有多顯眼。
————就在盧象升和孫承宗談話的時候,有跑得快的零星關寧騎兵已經逃回到了錦州,帶回了全軍覆沒的噩耗。孫承宗眼前一黑,昏迷過去,雖然早有不祥的預感,但是當噩夢變成現實後,他還是無法承受。盧象升也紅了眼,這可是五萬大軍哪!朝廷還能湊起幾支五萬人的大軍!等孫承宗醒過來之後,他向孫承宗請戰,要求帶領驍騎營出戰,接應敗退下來的明軍將士。孫承宗嘆息着說:“不要去了,建鬥,戰局惡化至此,任誰都無力迴天了,五萬將士能逃回多少,只有天知道……我完全是聽天由命了,你何苦再將手裡有限的一點騎兵填進那無底墳墓中呢?”但盧象升堅持要出戰,能救回一個算一個,孫承宗拗不過他,只好下令從關寧軍中調出六百匹狀態最好的戰馬,給驍騎營作爲坐騎。關寧軍的祖寬,以及客將曹變蛟也願意領兵出戰,大家湊了一千多騎,離開錦州,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小淩河。
天很冷,真的很冷,但是盧象升心裡的怒火卻越發的熾烈。該死的,就差三天,就差三天!明明張春只需要再等上三天,天雄軍便能趕到,稍事休整便能出戰了,可張春迫於壓力,沒等到天雄軍趕來便領兵出戰,全軍覆沒!這樣的結果他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只覺得胸口都快要憋爆炸了!這也是他堅持領兵前去接應敗兵的原因,不找建奴發泄發泄,他真的會把自己給氣出個好歹來的!
昏暗的地平線後面出現了一大羣黑點,成羣的騎兵如喪家之犬般朝着這邊逃過來,都是吳襄麾下的關寧騎兵。這幫傢伙似乎是在林子裡呆了一夜,避過後金的追殺之後才逃回來的,一個個嘴脣都讓寒風給吹裂了,哆哆嗦嗦的,神情驚恐,用“驚弓之鳥”來形容他們一點也不爲過,看到一身紅色軍裝的天雄軍騎兵,他們居然嚇得四散逃跑————明顯是將驃騎營當成正紅旗了,要不是祖寬截住他們大聲喊話,還不知道他們會逃到哪裡去呢。祖寬見這幫傢伙這個慫樣,氣不打一處來,怒罵:“看看你們這熊樣,看看你們這熊樣!你們還配叫關寧騎兵嗎?關寧騎兵何曾像你們這麼沒出息的!”
那幫熊兵面對建奴一點脾氣都沒有,但是面對祖寬,脾氣可大得很,語氣相當的衝:“祖副將,別站着說話腰不疼!有本事你去跟建奴碰碰,讓我們知道你多有出息!”
祖寬火冒三丈:“你————”掄起馬鞭要抽人,盧象升攔住,問那幫逃兵:“張兵備張大人呢?他現在怎麼樣了?”
提到張春,那幫熊兵臉上露出一絲愧色:無論如何,扔下統帥逃跑都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一位把總嘆了口氣,說:“張大人和兩三萬人一起被團團包圍在小淩河北岸,南岸有正紅旗擋着,一隻蒼蠅都飛不過來,北岸則是建奴八旗精銳以及蒙古韃子上萬輕騎,插翅難飛,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也有一些人逃過了小淩河,藏在黑林子裡躲了一夜,現在正往錦州逃過來,建奴騎兵就在後面追殺,也不知道能掙扎出幾個來……”搖了搖頭,也不管盧象升了,帶着自己那點殘兵敗將繼續逃,轉眼之間逃了個乾淨。
年輕的曹變蛟瞪圓眼睛,怒聲說:“關寧軍是怎麼搞的,幾萬大軍,讓人家一口就吞了下去!”
祖寬有點冒火:“你不知道建奴的厲害,自然是站着說話腰不疼!跟建奴野地浪戰,無異自殺……”
曹變蛟高聲說:“曹某偏不信這個邪!”
盧象升揚手製止這兩位:“兩位將軍不要爭吵。本官打算繼續往前,看能不能救出一些袍澤,兩位將軍意下如何?”
曹變蛟睨了祖寬一眼,高聲說:“盧大人忠勇無雙,變蛟也非貪生怕死之徒,願爲大人前鋒,接應張大人!”
祖寬哼了一聲:“曹將軍你不是貪生怕死之徒,祖某便是貪生怕死之徒不成?盧大人,寬亦願意爲大人前鋒,接應張大人!”
盧象升說:“那就辛苦兩位將軍了!”
祖寬和曹變蛟對視一眼,鼻孔對着鼻孔哼了一聲,然後各自帶領自己的家丁在前面探路。關寧軍跟客軍的關係真的很成問題,對客軍不遺餘力的排斥、打壓,而客軍將領也對他們畏敵避戰、虛報戰功等作爲很是不屑。曹變蛟是曹文詔的侄兒,曹文詔早年曾是關寧軍將領,但並不是遼西將門出身,總是受排斥,崇禎三年便被踢到西北剿流寇去了,這些內情曹變蛟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也正因爲如此,這位勇冠三軍的年輕將領纔對關寧軍十分不屑,傲氣十足的關寧軍自然就更不會給他好臉色看了,這一路過來,爭吵不斷,弄得盧象升十分頭疼。還好,這兩位還算給他面子,還能走到一處去,不然的話,搞不好一個往東一個往西了。
又走了幾里路,遠處隱隱約約的傳來喊殺聲和嚎叫聲,曹變蛟精神一振,一夾馬腹,那匹高價從蒙古買來的鐵蹄馬長嘶一聲,撒開四蹄猛衝過去。祖寬哼了一聲,策馬跟上,兩支人馬並駕齊驅,風馳電掣,很快,他們便來到了一個已經廢棄的村莊,村子裡豎着明軍那佈滿箭眼的戰旗,從裡面不斷射出箭枝,上百蒙古騎兵將這個村莊圍住,不停的往裡面拋射火箭,一些房屋已經着火了,煙焰翻騰,村莊裡一片混亂。曹變蛟獰笑一聲,說:“原來是這幫狗韃子在撒野!韃子們,你小曹爺爺來了!”而他身邊的七十多名家丁也兩眼放光,盯着這些正在快樂的放着火的蒙古騎兵,像是在看一堆會走會動的銀子。
————明朝雖然被後金打得很慘,但是從來沒有怕過蒙古人,從開國起就按着蒙古人狂扁。土木堡之役,明軍損兵折將二十餘萬,大批能征善戰的良將也悉數隕落,漢蒙之戰的主動權就此易手,明朝邊境防線一步步後退,蒙古人一步步的壓上來,也先、俺答兩位甚至帶人跑到北京來打砸搶燒。但明朝對蒙古人的優勢還在,只要朝廷願意打,明軍還是可以給蒙古人一個慘痛的教訓:明武宗朱厚照偷偷溜到邊關,在應州跟蒙古小王子伯顏猛可狠狠的打了一仗,替他爺爺朱祁鈺找回了場子,把蒙古人打出了心理陰影,從此看到應州都繞着走;戚繼光就任薊鎮總兵後率領九千戚家軍對蒙古人進行慘無人道的花樣吊打,幾巴掌下去,長禿、董狐狸、圖們汗等一干蒙古豪傑生生被他抽成了豬頭,從此在薊鎮面前比孫子還老實了。有這些輝煌的勝利在,明軍對上蒙古人,有着很強的心理優勢,尤其是在曹變蛟這樣的猛將眼裡,這些蒙古人就是一堆堆會跑會動的銀子啊!沒得說,帶兵衝上去就砍!而祖寬這一路過來跟曹變蛟都不對付,鐵了心要跟他爭個高下,自然不甘落後,也帶領上百騎兵猛衝上去!
蒙古人正忙着朝村子裡射火箭,試圖將裡面的明軍逼出來然後抓俘虜,讓他們成爲自己的奴隸,玩得正高興呢,曹變蛟和祖寬旋風般殺到,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這些蒙古士兵匆忙撥轉馬頭試圖迎戰,奈何實在是太倉促了,馬速都還沒有提起來,曹變蛟和祖寬便一左一右的殺到了!曹變蛟盯上了一名蒙古十夫長,馬槊一掄擋飛兩支迎面射來的箭,再一掃,槊杆像軟鞭一樣帶着風聲狠狠抽在一名揮舞彎刀砍來的蒙古騎兵肋部,肋骨全給打碎了,這名蒙古騎兵噴血如箭,從馬背上栽了下去。解決了這個,小曹將軍的馬槊又閃電般刺出,正中一名蒙古騎兵咽喉,那個倒黴蛋的彎刀都還沒有遞到他的面前,就被他從馬背上捅了下去,解決了這兩個,那位十夫長也近在咫尺了,這位老兄的戰馬人立而起,一箭射倒了三十步外一名明軍家丁。這個帥氣拉風的POSS要了十夫長大人的命,未等他的戰馬前蹄落地,曹變蛟的鐵蹄馬便狠狠撞了上來,嘭的一下連人帶馬一併掀翻,十夫長大人給掀出幾米遠,重重的摔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亂竄,銀星飛舞……對了,還有兩個碗口大小的馬蹄也在眼前亂舞!
咔嚓!
馬蹄重重落下,骨骼斷折之聲清晰可聞,這位箭法精準的十夫長肚破腸流,一命嗚呼。
踩死了這位十夫長,曹變蛟越發的興奮,哪裡蒙古人最多就往哪裡衝,馬槊快如閃電,正面的敵人用槊尖刺,側面的敵人用槊杆抽,撞上他的蒙古騎兵不是刺穿咽喉就是被抽爆腦袋,所到之處人仰馬翻!祖寬看得有點瞠目結舌:乖乖,這個小蠻子還真猛!他也不甘落後,三眼銃砰砰砰三槍撂倒了兩名蒙古騎兵,然後當大錘掄得呼呼作響,照着蒙古騎兵的腦袋猛砸,而且一砸一個準,三眼銃落處,蒙古騎兵*迸裂,死得慘不忍睹。有什麼將領就有什麼兵,兩位將軍如此悍勇,他們的家丁自然不是慫貨,這幫蒙古騎兵明顯就是一個香甜多汁的軟柿子,此時不捏,更待何時?一個比一個猛,砍得那些蒙古騎兵叫苦連天,沒多久便被報銷了將近一半!
現在這股蒙古騎兵有點傻眼了,這些明軍是怎麼回事,他們不是剛剛在長山慘敗,數萬大軍全軍覆沒了嗎?他們應該士氣低落,風聲鶴吠纔對的啊,怎麼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他們大概做夢都沒想到,正因爲長山敗得太慘,明軍一肚子氣沒處出,纔打得這麼狠的!
天雄軍趕到的時候,這股蒙古騎兵已經崩潰了,沒命的逃竄。當然,以他們的尿性,哪怕是在逃竄中,也不會忘記要朝後面射箭的。曹變蛟和祖寬無視那嗖嗖射來的利箭,嗷嗷叫着追着這幫敗兵猛砍,而一些家丁則顧不上追擊了,歡天喜地的跳下馬去,用刀子割下蒙古士兵的首級,掛在馬頸上,爲了爭奪首級,關寧軍跟曹變蛟的家丁又毫無懸念的吵了起來,你推我搡,大有打完蒙古人自己人再打一場的意思,看得驃騎營面面相覷:如果在戰場上他們敢去爭奪首級,非讓戚虎砍掉腦袋不可!
這些家丁的紀律,真不是一般的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