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鎮,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它屬於萊陽治下,盛產大棗、梨、蘋果等水果以及桑皮紙,比較富庶。但是持續了將近一年的叛亂已經將這個美麗的小鎮夷爲平地了,三個月前叛軍攻打萊陽,這個可愛的小鎮首當其衝,一場大屠殺下來,鎮上居民死得只剩下百來人,接着增援萊州的明軍一次次的搜刮、搶掠,將它徹底變成了一片焦土,連只活雞都沒有留下來。
浙軍氣喘吁吁的趕到桃源鎮的時候,河洛新軍已經在鎮外紮下了大營,幾百輛四輪馬車構成一道“B”形防線,把人和牲畜分隔開來,“B”字的那一豎便是河水滔滔的大運河,沒有橋,想從後面偷襲他們難過登天。現在二十輛炊事車已經一字排開,炊事兵將一塊塊樣子古怪的蜂窩煤小心的往爐子里加,燒得熱氣騰騰。有人還在地上挖了竈,架起一口口大鍋,上好的蜂窩煤不要錢似的往裡面放,煮出一鍋鍋熱水供人和牲畜飲用,沒有一個人去飲運河裡的渾水。看到浙軍來了,楊夢龍出來招呼:“你們就在我們旁邊築營吧,我這就讓他們炒菜,順便多下幾鍋麪條,晚飯馬上就好,大家再忍耐一下。”
浙軍沒什麼反應,只顧着盯着炊事車流口水。
楊夢龍聳聳肩,看來在他們吃飽之前想讓他們去紮營,有點難度啊。好在現在雨也停了,你們愛站着,就站在這裡好了。
一下子要管多六千人的飯,土豪如河洛新軍也是壓力山大,二十輛炊事車火力全開也不夠,他們架起大鍋,打來井水煮開,鏟了兩大鏟油鹽放進去,切了一些鹹肉和鹹蛋煮成湯,然後從車上搬來一紮扎的粉條往裡扔,大手大腳的,看得吳勝都有點兒心疼了……這幫敗家子喲,就算是有一座金山,也得讓他們吃空吧?
四輛四輪馬車姍姍來遲,在河洛新軍的歡呼聲中卸下一筐筐水靈靈的蔥、蒜、白菜,還有好幾筐紅通通的蘋果,最後一輛馬車甚至卸下了五頭肥羊。幾名士兵拔出一種形狀酷似狗腿的短刀,一刀就把羊給捅死了,然後剝皮,去內臟,剔骨切肉,炊事兵手腳麻利的洗菜切菜,還有人削了大量土豆,和羊肉一起放到鍋裡燉……看到他們不停的料理這個料理那個,浙軍的喉結動個不停,一個勁的嚥着口水……餓,真是餓啊!
好不容易,一名號兵吹響了飯號。河洛新軍四千多名士兵迅速集結,排隊。炊士兵手溼毛巾裹着手,從炊事車上抽下一個個鐵皮做的抽屜,白如凝脂的饅頭、包子,又香又軟的米飯,冒出一陣陣白霧。河洛新軍士兵們拿着飯盒,一個接一個上前領飯,愛吃包子的領包子,愛吃饅頭的領饅頭,愛吃米飯的領米飯,管夠。他們在地上鋪了一張張很大的桑皮油紙,十個人一隊坐在一塊,青菜和羊肉燉土豆放在中間,人都到齊之後,開始狼吞虎嚥。等自己的士兵領完飯之後,楊夢龍指揮炊事車開到營地邊緣,對吳勝說:“讓你的人帶上飯盒過來領飯吧!”
吳勝有些尷尬:“我們沒飯盒……”
浙軍士兵急不可耐的叫:“要什麼飯盒啊?我們用手拿就行了!”
楊夢龍差點沒踹人:“你們還能用手去拿麪條吃啊?”
浙軍士兵斜着眼睛,表示有問題嗎?
楊夢龍本着上輩子欠了這幫傢伙三百萬的覺悟,讓人從車上拿出三千個空罐頭盒分給浙軍士兵,讓他們當飯盒,至於筷子……自己想辦法,老子又不是你們的保姆,沒空教你們怎麼吃飯怎麼尿尿!領到罐頭盒的士兵去領米飯、麪條,沒有罐頭盒的士兵去領饅頭、包子,浙軍還是挺配合的,一切爲了吃飯嘛。但是他們的紀律不大好,擠成一團,氣得炊事兵掄起鍋鏟照着一雙雙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的手一頓猛拍,好不容易纔讓他們老實下來。領到飯菜的浙軍士兵都顧不得燙了,找個地方一蹲就呼嚕呼嚕的吃了起來,燙得呲牙咧嘴還眉開眼笑,邊吃邊說這輩子數這頓飯吃得好了。他們風捲殘去的將手裡的飯菜消滅乾淨之後,又跑回去領,可惜很遺憾,現在饅頭、包子、麪條都分完了,只剩下一點米飯,鍋裡倒還有一些麪湯和菜湯,這幫傢伙充分發揮了勞動人民的智慧,將這些湯湯水水倒到一塊,再加入大量的熱水,用火煮了一會兒,然後用罐頭盒盛着咕咕咕的猛喝,至於剩飯,那是一粒都不會剩下來的,比狗舔過還要乾淨!
楊夢龍忍不住問吳勝:“你們有多久沒吃過飯了?”
吳勝說:“兩天!事實上,打從進入膠東之後,我們就是飢一餐飽一頓,剛開始的時候還能籌到一點糧草,但是等到接近萊州,別說糧草,連草棍都弄不到一根了!”說話的時候他的嘴巴一直沒有離開過手裡那條羊腿,話說得挺含糊的。
薛思明看他那個沒出息的樣就有點兒同情:“你們有多久沒吃過肉了?”
一名家丁問:“你是問這個月還是這一年?”
薛思明:“……”
另一名家丁有點納悶:“你們是從哪裡弄來這麼多糧草還有蔬菜的?我們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別說糧草,草棍都沒弄到一根!”
楊夢龍說:“糧草是我們自己在路上買的,我們有馬車,能帶很多糧草。蔬菜則有點兒麻煩,得專門派馬車從比較遠的地方買過來。”
吳勝喟嘆:“你們真是財大氣粗啊。我們浙軍可沒有你們這麼闊,要不然就不用啃樹皮了。”
戚虎發出一聲嘆息:“想不到浙軍已經沒落至此了……想當初戚少保還在的時候,浙軍裝備之精良,糧餉之充足,放眼全國,敢認第二都沒人敢認第一的!”他就是浙軍出身,對浙軍有很深厚的感情,見浙軍的處境如此艱難,心裡很不好受。
吳勝神情苦澀,搖了搖頭,繼續大口大口的吃羊肉。他的祖輩就是在戚家軍中服役的,從小到大,他聽得最多的就是浙軍的輝煌,戚家軍的勇猛無敵、紀律嚴明,他也曾不止一次追慕過祖輩的烈烈英風,渴望能夠遇到一個像戚少保那樣的上司,帶着他去建功立業。但是現實很殘酷,戚家軍已經不復存在了,戚少保這樣的人傑,恐怕也不會再出現了,留給他的,只有無盡的暇想,以及浙軍日益衰落的現實而已。
家丁在咕噥:“要是戚少保還在,我們肯定不會如此狼狽的!”
戚虎說:“要是戚少保還在,你們根本就當不成家丁!”
家丁說:“只要能追隨戚少保那樣愛兵如子的統帥,當小兵我也願意!”
楊夢龍發出邀請:“吳參將,這裡離萊州不遠了,我們一起吧。”
吳勝一怔:“一起?”
楊夢龍說:“嗯,不然你又該爲明天的飯食發愁了。”
吳勝放下羊腿,朝楊夢龍深深一揖,感激的說:“楊參將,你的恩情吳某謹記在心了,以後有用得着吳某的地方只管說一聲!”
楊夢龍擺擺手,說:“別這樣,我們都是軍人,友軍物資匱乏,接濟一下是天經地義的,並不是施恩,你再說這話,我這就扔下你們,自己拔營去前線了。”
吳勝失笑:“是吳某小家子氣了。”
吳勝顯然還不知道河洛新軍的來歷,當他得知河洛新軍的前身就是在大淩河之役中大敗建奴,斬首過千的舞陽衛,眼前這個娃娃臉參將就是那個一槍刺死了皇太極的戰馬,險些要了皇太極老命的亡命之徒後,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半天,他終於反應過來了,拉着楊夢龍一個勁的要他講講大淩河之戰的故事……這位參將也不過二十六歲,還很年輕,從小就下定決心要用手裡的刀去砍出一個錦繡前程,屢屢碰壁也不曾改過初衷,現在碰到一個同樣年紀輕輕,卻戰功顯赫的將領,他那個崇拜啊,就差沒拉着楊夢龍要簽名了。
河洛新軍跟浙軍相處得還算愉快,河洛新軍話不多,但是很好相處,而浙軍個個都是話癆,一個勁的跟他們說着江南的綺麗風江,江南的美食,江南的美酒和美女,聽得這些來自黃土高原和南陽羣山的士兵都心動不已,大家有說有笑,很是融洽。
只是,一位一直呆在暗處觀察浙軍,默不作聲的年輕男子眉頭卻擰成了個大疙瘩,喃喃自語:“這些都是爲國奮戰的忠勇將士,理應像河洛新軍這樣豐衣足食、兵甲精良纔對,緣何一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形同乞丐?”
楊夢龍的聲音飄了過來:“如果我一連十幾個月不給你一分錢,你肯定會混得比他們還慘的!”
男子萬分吃驚:“一連十幾個月不給一分錢!?”
楊夢龍說:“十三個月零二十一天,這支部隊已經十三個月零二十一天沒拿過一分錢的糧餉了,就這樣都沒有鬧兵變,還能把他們拉出來打仗,我對你們老朱家的本事,對你們老朱家那幫臣子的本事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男子怫然作色:“楊夢龍,你不要太放肆了!”
楊夢龍聳聳肩,說:“真話總是很刺耳的,理解。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朝廷既讓馬兒跑又不讓馬兒吃草的舉動純粹就是在作死,你信不信?”他指向捧着飯盒一個勁的猛舔的浙軍士兵,語氣變得森冷:“要是韃子破關而入,打到江南來,只要別傷害他們的親族,他們馬上就會毫不猶豫的投降,絕不會對大明有半點留戀,你信不信?因爲大明已經把他們的愛國熱情給榨乾了,讓他們對這個國家再也愛不起來了!”
男子神情變得驚怖,想要反駁,但是想想一路上所遇到的那些衣不蔽體食不裹腹的士兵,還有僵臥在路邊,餓得脫了形的流民,不知道該如何去反駁。是的,大明已經快要失去人心了,一個國家連讓軍隊,讓老百姓吃上飽飯都做不到,憑什麼得到萬民擁戴?靠一羣叫花子一樣的士兵去保家衛國,不是開玩笑麼?
爲什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