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口。
這座城市在明朝中後期便漸漸興起,到清朝便變得從一個原本荒涼的城鎮一下子變成了一座異常繁榮的大城市,這一切都得益於晉商的崛起。是的,張家口崛起的歷史就是晉商崛起的歷史,隨着明朝漸漸放鬆邊貿,大批晉商販運着布批、糧食、茶葉、鐵器、鹽等物資往蒙古大草原跑,張家口由於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一躍而成爲舉足輕重的旱碼頭,晉商在這裡建了大量貨棧,開設商鋪,賺了錢又大興土木建豪宅,一來二去,張家口便成了漸漸興起,越來越富了。
現在是崇禎七年,按照原來的時空,正是滿清越發猖獗地劫掠關內,流寇縱橫中原的開始,也是晉商走向極盛的開始,他們向清軍提供物資和情報,向流寇提供糧食和兵器,左右逢源,賺得盆滿鉢滿,爲晉商稱霸中國商界三百年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是現在似乎出了點岔子,幾十萬流寇主力在河南和河北被消滅得一乾二淨,一向無往不利的清軍在旅順被明軍打得大敗虧輸,一下子折損了四分之一的實力,元氣大傷,而在這一役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天雄軍,更是開到了塞外,全面接管了宣大防線!晉商集團多少都有點不知所措,幾十年了,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麼惡劣的局面呢。
盧象升的事蹟他們聽得太多了,那可是一個帶着一萬農兵就敢入京勤王跟建奴玩命,並且在定興砍下了數百顆首級的狠角色,對這麼一個狠角色,美人計沒用,金錢攻勢沒用,權力……開玩笑,人家都是帝國侯爵了,還處於上升期,尚未達到極盛的晉商能給他更高的權力麼?更加要命的是,這個盧閻王大舉進入宣大的背後是漸漸崛起的北直隸商人集團進軍關外的願景。關外是個聚寶盆,不僅有取之不盡的牛羊馬匹和皮毛,還有鹽湖,稍加提煉便能得到用之不竭的鹽、鹼,這些可都是錢哪!煤礦、鐵礦更是比比皆是,河套大平原更是誘人之極,如此誘人的利益足以讓北直隸商人眼紅,他們當然要不顧一切的支持那個盧閻王!
不妙,真的很不妙。
範府中,王登庫、 靳良玉、 王大宇、 樑嘉賓、 田生蘭、 翟瑩、 黃雲龍齊聚一堂,範府主人範永鬥據坐首席,大家嗡嗡的議論着,商討對策。八大家中,範家財力最強,跟後盛京走得最近,深得皇太極的信任,王家、靳家、田家樑家等自然以他們爲首,唯範家馬首是瞻。王登庫皺着眉頭對範永鬥說:“範世兄,那天雄軍來勢洶洶,怕是來者不善,依你看,我等該如何應對?”
田生蘭說:“那幫紅皮狗也太可惡了,一到大同便大肆強搶我等的田產、房產、馬場,害得我是損失慘重啊!”
翟瑩也抱怨:“是啊,那姓盧的也太不講道理了!這些田產、房產、馬場都是我等花錢買過來的,他憑什麼一句話就全部搶走!”
黃雲龍說:“我在宣府、張家口的田產也讓他們給搶了!”
衆晉商都一臉無奈。這些日子,天雄軍跟鬼子進村似的,強行收回宣府、大同、張家口等地的原屬於衛所的田產、房產、馬場,弄得晉商損失頗大。其實他們家大業大,這一點點的損失也不算什麼,但是讓人家剜走一塊肉的滋味確實很不好受,用他們的話來說,很不爽!但是不爽又能如何?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商人遇到兵……你認爲你有說理的機會?分分鐘革你的命信不信?
範永鬥叨着菸斗,慢悠悠的抽了一口,一派從容。只是他的心情未必這麼淡定,去年年底,他派孫子範劍到南陽購買三萬斤烈性*,本來一切順利的,但是把幾百斤送到瀋陽後才發現是假貨,根本就不會爆炸的那種。出了這麼大的簍子,皇太極雖然沒有說什麼難聽的話,但是不滿卻是寫在臉上了。範劍跑到南陽去興師問罪,結果讓南陽給抓了起來,扣上了一頂“試圖刺殺帝國侯爵”的帽子,不知道關在哪裡,萬一他熬不住刑,將一些不應該說的東西說了出去,可就糟糕了,他可不認爲嫉惡如仇的盧閻王在掌握了真憑實據之後會放過靠發國難財起家的晉商八大家!王登庫等人只是看到天雄軍進入宣大讓他們蒙受了財產上的損失,範永鬥卻分明聽到了劊子手磨鬼頭刀時那讓人膽寒的聲響!
必須儘快解決盧象升和楊夢龍,否則整個晉商集團都有可能完蛋!
想到這裡,他把菸斗往桌子邊緣輕輕一磕,衆人馬上停止了議論。範永鬥那雙深深的陷下去的眼睛精光四射,聲音低沉,神色陰霾:“各位都是老江湖了,經歷過大風大浪,爲何這次反應如此遲鈍?”他用力一拍桌面,發出一聲大響,厲聲說:“那姓盧的是來要我們命的!聽清楚了,他是來要我們命的!”
此言一出,衆人都爲之駭然,田生蘭說:“老爺子有點危言聳聽了吧?我等與盧閻王無冤無仇……”
範永鬥重重的哼了一聲:“無冤無仇?別揣着明白裝糊塗,就我們幹過的事情,殺十次頭都不夠,而且這些事情都經不起查的,一旦讓他查出了什麼,以盧閻王那嫉惡如仇的性子,會放過我們?”
田生蘭打了個冷戰,吃吃的說:“商人逐利,有錢賺的生意誰不做?我等沒有錯!再說,他想在山西站穩腳跟,還是得借重我等,就算查出了什麼,也得打點馬虎眼吧?”
範永鬥冷笑:“只怕就算他想打馬虎眼,也有人不答應!北直隸的商人盯着塞外的油水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盧閻王總督北方五省對他們而言,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認爲北真隸的商人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厲聲說:“他們絕對不會!他們會全力以赴,幫助盧閻王將我等連根拔起!他們會蜂擁而來,將我等撕成碎片,連皮帶骨的吞下去,然後獨佔邊貿的暴利!”
衆人齊齊的打了個冷戰,似乎被人兜頭淋了一桶冰水,寒徹骨髓。商戰是沒有任何情面可講的,尤其是兩個來自不同地域的商幫財團之間的戰爭,那真的是血淋淋的,一旦爆發,必然有一方倒下,哪怕是合作,也是在一方倒下這後纔開始合作,弱肉強食,不外如此。如果盧閻王真的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將晉商趕盡殺絕,替北直隸的商人掃清障礙,他們這八大家只怕一個都逃不掉!
樑嘉賓說:“不管老爺子的猜測對與不對,那盧閻王留在宣大,對我等終究是一大威脅!他甚至不用做別的,只要嚴查邊境的走私,我等便受不了了!”
範永鬥陰森的笑了笑,說:“他不該來宣大的……諸位,都動起來,發動你們手中的一切力量拉攏天雄軍的軍官,蒐集天雄軍的佈防情況,最好能買到一些天雄軍的武器,我想如果有機會的話,皇太極會對吃掉天雄軍主力,報旅順之仇感興趣的!”
田生蘭駭然:“範掌櫃你……”不光是他,在座所有人都讓範永斗的瘋狂給嚇到了。向後金出賣明軍情報這種事情他們沒少幹,他們引後金大軍入寇,殲滅一支爲威名遠揚的大軍這等事情,他們真的不大敢,成功了還好,一旦失敗了,他們不僅要被千刀萬剮,誅連九族,還要遺臭萬年,比秦檜、中行說這些讓漢人切齒唾罵千年的大漢奸還臭,他們只是商人而已,如何擔得起這等惡名?
範永鬥環視衆人,眼放綠光,彷彿一頭被困在籠裡的猛獸,一字字說:“只能這樣!否則我等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八大家都相對無言。他們造的孽實在太多了,只能一條路走到黑,沒法回頭了。原本他們兩面下注,向後金提供情報、軍資,替後金銷贓,向流寇提供鐵料糧食,不管是流寇還是後金最終得了天下,他們都將立下從龍之功,子孫後代幾百年富貴可期,兩面下注,何其的愜意?然而現在流寇被滅了,後金在旅順被揍了個鼻青臉腫,天雄軍更是開進了宣大,大家都有點彷徨了。如今範永鬥一開口便道明,天雄軍是來要大家命的!大家都怵然一驚,這才發現,帝國似乎要跟他們算賬了!
沒有辦法了,只能按照範永鬥說的幹,否則他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按照範永斗的指示,宣府、大同、張家口、太原等地的商人紛紛活動起來,千方百計試圖進入軍營,以金錢美女拉攏天雄軍的將士,天雄軍軍營客似雲來。各地的天雄軍哨兵也發現在軍營附近轉悠的可疑人物成倍的增加,不管他們走到哪裡,都有人鬼鬼祟祟的盯着他們。這是暴風雨即將到來的前兆,晉商暫時還不打算跟天雄軍撕破臉皮,先禮後兵,用海量的糖衣炮彈去淹沒天雄軍。如果天雄軍收下了這些糖衣炮彈,接下來他們就可以一步步的分化瓦解天雄軍,用金錢、醇酒、美人將他們腐化,讓他們像原先宣大諸鎮的將士一樣與自己同流合污。如果天雄軍拒絕了這些糖衣炮彈,那他們就不客氣了,罷市,所有商鋪全部罷市,用這種態度告訴朝廷,我們不喜歡這個盧閻王,你最好趁早將他調走!
把盧閻王調走了,天雄軍羣龍無首,一盤散沙,到時候後金大軍一刀,還不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以金錢拉攏,以罷市相要挾,歷來是明朝商人的兩大制勝法寶,在跟朝廷的多次博弈中一直無往不利。這次,這兩件法寶還能靈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