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九日。
這一年註定是個多事之秋,河套平原烽火連綿,打得屍山血海,江南地區糧價飛漲,如同一條惡犬飛起來咬人,福建戰火剛剛熄來,臺灣戰端又起,楊夢龍在臺灣遇刺……一系列的鉅變讓人應接不暇,尤其是在楊夢龍遇刺之後,局勢變化更加迅猛、劇烈,讓人膽戰心驚,總有種暴風雨即將到來的壓抑。
在這一天,這狂亂至極的局勢終於達到了頂點!
後金國都,瀋陽。
瀋陽作爲東北最大的城市,後金的國都,自然是氣勢非凡。它既是後金的政治中樞,又是經濟中心,來自朝鮮的木材、稻米,來自蒙古的牲畜皮貨,來自關內的食鹽、小麥、鐵料、棉布,來自寧古塔那邊的珍稀皮毛……都在這裡彙集、交易。數以千計的工匠夜以繼日,爲後金打造着兵器、盔甲,作坊一家連着一家,連綿十餘里,紅赫赫的火星直竄天際,打鐵聲絕年不絕,來自關內的上好鐵料被這些能工巧匠打造成精良的武器、槍炮,讓明軍血流成河!這座城市跟南京、北京、杭州這些名城相比還差得遠,但是在北方已經是首屈一指的大城市了。
只是,在旅順之後,瀋陽那蒸蒸日上的勢頭戛然而止,而隨着明軍對後金的戰略包圍的形成,這座城市也漸漸顯得冷清下來了。生活在這片苦寒之地的族羣對力量是非常敏感的,旅順一戰讓他們意識到後金並非不可戰勝,大明更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麼不堪一擊,隨着明軍在河套平原的節節勝利,這種認知越發的加深。他們還沒那個膽子對後金不理不睬,但是對後金讓他們提供兵員、畜力、糧秣以及進貢財物等要求,終究沒有以前那麼積極了,瀋陽逐漸衰落了下去。
然而現在,這座城市再一次熱鬧了起來,親後金的蒙古敖漢部、奈曼部、科爾沁部、喀爾喀部、土默特部等衆多部落,滿洲八旗的貴胄、來自寧古塔的索倫部頭人,還有從更遙遠的河西青海那邊過來的準噶爾人,齊聚瀋陽,蒙古人牽來駿馬,索倫人挑來大批珍貴的皮毛,準噶爾人帶來從中亞弄到的金雕,一些從日本過來的小藩主帶來吹毛得過的寶刀,你牽着馬,我挑着擔,好不熱鬧!爲了迎接這一天,瀋陽城也着實是大興土木,在太廟附近建起了一座祭天台,無它,都是爲這一天準備的。
皇太極要登基了!
沒錯,天命所歸之徵兆接連不斷,舉國震動,羣臣無不苦苦勸諫,僵持了快一個月,皇太極終於承受不住來自上天和子民的雙重壓力,決定上應天命,下應人心,登基稱帝了!而各親後金的勢力早就作好了準備,備了厚禮頂風冒雪千里迢迢的趕來道賀,順便也撈個封賞,沒辦法,這個時代的人普遍都很迷信,而這些愚昧的蠻族就更加迷信了,那成堆的祥瑞之兆讓他們認定他們的汗王確實是上天的寵兒,將來必定能成就偉業!天意如此,他們怎敢違逆?還不快快趕來爲之前的怠慢請罪!他們興高采烈的說:“英明神武的汗王始終是上天的寵兒,上天將改朝換代的使命交給了他,只要追隨他的旗幟,我們必定能夠再次入主中原,把那片膏腴之地變成我們的戰利品!”
在唾沫四濺地說着這些話的時候,這些被天災折磨得夠嗆的人們眼冒綠光,就像一羣渴望鮮肉的餓狼。
後金皇宮,含元殿裡,皇太極捏着那份厚厚的禮單,沉默不語。這份長得看不到頭的禮單讓他意識到,這次他賭對了,稱帝之舉將原本已經離散的人心重新凝聚到一起,甚至吸引了更多同樣具有野心的勢力,給已經露出頹勢的後金打了一支強心針,使得這個經歷了一系列的挫折的團體重新爆發出旺盛的生機。然而他很清楚這是一把雙刃劍,稱帝就意味着他與大明之間再無任何緩和的餘地,等待他的,必定是最爲慘烈的戰爭!放在大淩河之戰前,他是絕對不會擔心這個的,明軍還有能夠抵擋八旗勁旅的軍隊嗎?但是今非昔比,旅順之戰對後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損失多少人馬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那是後金第一次在集結數萬人的大會戰中被明軍硬碰硬的打了回來,“女真滿萬不可戰”的神話已經破滅了!
後金真的能夠抵擋住大明不顧一切的攻擊,入主中原嗎
他心裡沒有底。
“皇上,在想什麼呢?”
范文程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見皇太極在那裡長時間的沉思,忍不住開口問。
皇太極從思緒中掙扎出來,放下禮單,緩緩吐出一口氣,說:“範愛卿足智多謀,略施小計便穩住了局勢,甚至讓我大金大大的往前邁了一步,不愧是國之棟樑啊!”
范文程正式說:“並非微臣之功,實是皇上乃是真命天子,微臣之所作所爲,不過是上應天命,下應人心而已。”似乎看出了皇太極心中的猶豫,他有些焦急的說:“皇上,不要猶豫了,沒有退路了!稱帝還有搏一回的機會,不稱帝,大金就只能被明國一點點的絞殺,最終灰飛煙滅了!”
皇太極說:“朕從來沒有猶豫過。只是現在大金困難重重,實力跟以前相比也略有不如,此時稱帝,入關之後真有能得到天下英雄的認同?”
范文程說:“皇上放一百個心,稱帝之後,只要能揮師入關,必然有大批人才爭相來投!那些所謂的人才啊,微臣早就看透了,他們根本就不在意用他的人是不是異族,他們只在意這個主子能給他們帶來多大的利益,能不能讓他們一展所長,名垂青史!他們不怕主子是異族的,就怕主子沒有野心,如果沒有野心,哪怕那個人再怎麼高風亮節,他們也絕不會投靠的。比如說南北朝時期的關中名士王猛就拒絕了東晉名將桓溫的力邀,寧可歸隱林泉也不肯爲桓溫出力,輔佐桓溫收復長安,最後卻投靠了前秦符堅,幫助符堅一統關中和中原,險些就滅掉了跟他同文同種的東晉!不是因爲桓溫不能打,而是因爲桓溫沒有稱帝的野心,所以無法讓王猛爲他效力!天下間不得志的人才何其之多,皇上登基後,何愁沒有像王猛這樣的人才來投!”
皇太極笑了笑:“天下間堪與王猛比肩的人,恐怕只有那麼一個了吧?可惜,他爲什麼就是不肯爲朕所用,而是死心塌地爲朱家賣命呢?真是可惜了!”
范文程也嘆氣:“是啊,真的是可惜了,大清要是有這樣一位英才,保愁大事不成!”
提到楊夢龍,不光皇太極,就連一手策劃了針對他的刺殺的范文程也覺得很可惜。他下了大力氣蒐集河洛地區的情報,瞭解得越深,對楊夢龍的忌憚便越深。這傢伙年紀輕輕,思維跳脫,看似不靠譜,不按常理出牌,卻屢有驚人之舉,短短几年便將貧困不堪的南陽變成了天下聞名的富庶之地,甚至幾乎讓大明這個老邁的帝國換了模樣,如此天才,叫人怎能不敬畏!親手毀掉這麼一位百年難遇的天才,任誰心裡都會有點不安。不過這點不安和惋惜很快就被君臣倆拋到了腦後,這是戰爭,國與國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的戰爭,必須賭上一切去奪取勝利,容不得半點溫情!
鏜——鏜——鏜——
太廟的銅鐘被撞響,洪亮沉鬱的鐘聲響徹整個瀋陽,接着,禮炮次第打響,震天動地,歡呼聲排山倒海般傳來,淹沒了一切。范文程說:“皇上,吉時到了!”
皇太極神色連變數變,最終化作鋼鐵一般的堅毅,說:“是啊,吉時到了,屬於朕的時代開始了!”放下手裡的東西,整理一下龍袍,在一衆宮女和太監的簇擁下大步走了出去。
等待他的,是文武百官的三拜九叩,無數親附後金的部落頭人的阿腴奉承,以及八旗勁旅的山呼海嘯。
崇禎八年十一月八日,皇太極在瀋陽稱帝建國,爲了彰顯取代明朝自立之意,特意將後金改爲“清”,追諡努爾哈赤爲清太祖,他則自立爲清太宗,國號“天聰”,這一年即爲天聰元年。登基稱帝了,當然不能忘了那些一起打天下的兄弟,皇太極着實給兄弟們來了一場封賞雨,有一個算一個,全是親王!其中代善被封爲禮親王,莽古爾泰被封爲成親王,阿巴泰被封爲恭親王,多爾袞睿親王,多鐸豫親王,阿濟格英親王,濟爾哈朗鄭親王……蒙八旗、漢八旗的旗主同樣全部封王,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些王跟滿洲八旗那幾位比差了不止一星半點。范文程被封爲丞相,這倒有點兒故意跟明朝對着幹的味道,你老朱殺了那麼多功臣,不就是想將丞相這一限制皇權的龐然大物掃進垃圾堆嗎?現在我又把它給弄出來了,氣死你!
封賞完畢,皇太極帶領羣臣移駕瀋陽校場,檢閱大軍。
校場上,數萬大軍組成龐大的方陣,刀槍如林,鐵甲閃耀着寒光,甲士崢嶸,殺氣沖天。在駭浪般的“萬歲”聲中,一個個方陣列隊走過,滿洲騎兵揹負強弓,手握馬刀長矛,全憑雙腿控馬,百騎一隊,橫看成行,豎看成列,嚴整無比;具裝重騎人馬俱披重甲,渾身上下只有兩個眼窩露出外面,馬上騎士單手夾着一支一丈三尺長的馬槊,不難想象當這些四腳機甲怪獸發動的時候,將是何等的恐怖!弓箭手手持長弓,弓臂粗如兒臂,箭袋裡的利箭支支都又粗又長,被這樣的重箭射中,哪怕是一頭牛,也是立即倒地死亡的份。弓箭手後面是索倫死兵,他們人數不多,但是披甲兩重,看起來就像是移動的鐵塔,手中的虎槍血跡斑斑,也不知道刺殺了多少強敵猛獸,令人膽寒。再後面是八旗精兵,每個人的盔甲都擦得鋥亮,軍容之盛,令人駭然。這些都是後金用在晉商集團覆沒之前提供給他們的資源苦心打造的精銳之師,是大清立足於這片土地的唯一本錢。
蒙八旗則沒有這麼好的裝備,但是身上的皮甲和棉甲也是修補裝飾過的,當這些騎兵騎着駿馬,揹負強弓,手持彎刀浩浩蕩蕩的開過的時候,一股來自大漠的朔氣席捲全場。漢八旗的裝備還要差,大多都是用火銃,連副皮甲都沒有,也不需要,在明軍火槍面前,披不披甲都一個鳥樣。他們戴着皮帽,扛着火銃,隊列嚴整,再加上幾十門打磨得鋥亮的大炮,同樣令人側目。皇太極檢閱着他的部隊,放聲大笑,揚聲喝:“朕的勇士們,朱明無道,已經失去了上天的眷顧,明亡清興之勢不可逆轉!握緊你們的刀槍,追隨朕的戰旗殺入關去,攻破北京,拿下那片只有我們才配享有的膏腴之地,把漢人的城市變成一片血海,掠奪他們的財富妻女,殺光他們的勇士,讓他們跪在我們面前搖尾乞憐,做我們的奴才!”
八旗將士熱血沸騰,眼冒血光,嘶聲狂吼:“入關!入關!入關!”
無數蒙古部落的頭人臉脹得通紅,打肺裡吼出來:“入關!入關!入關!”整個瀋陽都被“入關!入關”的咆哮聲所淹沒,如同無數頭野狼在狂嗥!
是的,必須入關!
這苦寒之地他們是受夠了,只有入關才能過上富足的生活,只有入關才能活下去!
爲此,殺個血流成河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