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國殤

刀光舒捲如虹,快如電閃,直劈而來!

盧象升雖然武功高強,但祖寬也不是等閒之輩,放在關寧軍中間都是一等一的猛將,從來不怵建奴。而且他也僞裝得夠好,出手也極爲突然,前一刻還爲與盧象升重逢而歡欣不己,下一秒就拔刀殺人了。更要命的是,在他動手之前,大軍遇伏被圍的噩耗便讓盧象升心頭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精神有些恍惚,反應自然變得遲鈍,在這種情況下祖寬突然出手,全力一擊,可謂十拿九穩!

王若賓等明軍將領如遭雷擊,駭然驚呼!王若賓更是不顧一切的往前衝,想代盧象升擋下這一刀!但是現在做什麼都來不及了,誰又能想到祖寬說翻臉就翻臉,前一刻還有說一笑的,下一秒就痛下殺手了呢!

捧着錦盒的那名關寧軍將官嘴角露出陰險的笑容。

然後這個陰險的笑容便凝固在了他的臉上。

馬刀在劈到盧象升頭頂的時候突然一轉,從這名將官頸間掃過,跟削甘蔗似的將他的頸部斬斷,頭顱帶着那個詭計得逞式的奸笑打着旋飛了出去,一道血柱從頸部直直的噴起老高,失去頭顱的屍體仍然直挺挺的跪在那裡,跑秦檜那卑躬屈膝的跪像倒有幾分神似。面對這樣的神轉折,衆人能做的,還是隻有發呆,而祖寬卻跟瘋了似的,一刀斬下那名將官的人頭之後刷刷刷一連幾刀過去,又有兩名關寧軍軍官人頭落地。現在跟他同來的關寧軍軍官總算是反應過來了,就地一滾向後滾出去,拔出刀一躍而起,其中一人揮硬格,噹的一聲擋住祖寬一刀,厲聲喝:“祖寬,你瘋了麼!?你妻兒老小還想不想要?你父母的命你還想不想要!就不怕祖帥一怒,滅你滿門麼!?”

祖寬雙目眥裂,狂嘯:“我怕!但我更怕死了進不了祖墳!”手腕一擰,馬刀帶着那軍官的佩刀轉了個圓弧,再猛然發力,嗖的一下將那把佩刀絞飛,一記斜劈,噝啦一下,一道又深又長的創口從那名軍官的右肩一直延伸到左肋,污血和內臟傾泄而出,當即就活不成了。一名關寧軍軍官就地一滾避過祖寬一刀,撿起落地上的錦盒打開,作勢要朝盧象升扔過來,兩名天雄軍戰士猛撲過去,用身體將他連同錦盒一併壓在下面。下一刻,火光一閃,只聽到“轟”的一聲巨響,一股熾熱的氣浪衝騰而起,那名關寧軍軍官被炸得粉身碎骨,壓在他身上的兩名天雄軍戰士一個被攔腰炸成兩截,一個身體扎入了數十塊彈片,四肢盡斷。盧象升眼中多了幾根血絲,又看到一名刺客挺刀欺身而上,他大喝一聲,側身讓過那把藍汪汪的,一看就淬了劇毒的短刀,呼的一掌當頭拍下,砰一聲正中天靈蓋,將這名刺客半個腦袋生生打回了脖子。還有最後三名刺客一個纏住祖寬,另外兩個一左一右亡命的朝盧象升撲來,只攻不守,直刺要害,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王若賓已經擋在了盧象升前面,兩支燧發手槍在手,對着這兩名豈有此理的刺客扣動板機,砰砰砰砰砰!密集的槍聲中,這兩名刺客身上噴出一團團血霧。果然是天下武功皆能破,唯快不破,那兩名刺客雖然武功高強,出手極快,卻無論如何也快不過破空而來的子彈,兩支手槍子彈打光,他們也成篩子了,多了好幾個窟窿的身體搖搖晃晃,用刀劍柱地還想穩住身體再發動攻擊,十餘名明軍將領和軍官已經一擁而上,刀劍齊出,將他們生生剁成了肉醬。與此同時,祖寬一肘擊在最後那名刺客胸口,擊得他連退數步,長劍脫手落地,口噴鮮血。盧象升身邊兩名蒙古籍警衛撲上去將其撲倒,使出草原摔跤術中的鎖技,各自鎖住這名刺客一條手臂,讓他動彈不得。這一切都是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的,發生的,從祖寬暴起發難到最後一名刺客被擒,前後不到一分鐘,大家腦子還沒有轉過彎來,一切便結束了。

祖寬微微喘息着走過去,一拳打在刺客的腮幫子上,將他一嘴的牙都給打了下來。那刺客像條被網纏住的毒蛇一樣奮力扭動着身體,兩眼噴火,神情怨毒的瞪着祖寬,嘶聲狂吼:“你這個叛徒,叛徒————”

祖寬苦笑:“當叛徒總比進不了祖墳強。”

盧象升彈掉黏在肩上的一塊碎肉,沉聲問:“祖將軍,到底是怎麼回事?”聲音中透着幾分怒意。也是,任誰被自己人暗算了一回,心情都好不到哪裡去。

祖寬一指那名還在奮力掙扎的刺客,說:“侯爺還是問他吧!”

盧象升刀鋒般凌厲的目光落在這名刺客身上:“閣下是什麼人?爲何要刺殺盧某?”

那名刺客嘿嘿冷笑,一言不發。

王若賓心頭火起,拔出匕首上前照着他大腿就是一刀,怒喝:“說!不說老子就將你大腿上的肉一塊塊的剜下來,或者把你衣服剝光掛到旗杆上,叫你求生不得,救死不能!”

那刺客痛得渾身一抽搐,卻連哼都沒哼一聲,只是冷笑着說:“你們只管逞威風吧,抓緊時間,因爲你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們很快都要變成死人了!”

盧象升問:“你什麼意思?”

那刺客嘿然冷笑:“肅毅侯,你大概還不知道吧?這次北伐你們從一開始就落入了我們的圈套!你,還有你的軍隊,很快都會被漫天風雪埋葬,就連那個蠢得像豬一樣的天子也一樣!”

衆將領心頭劇震,盧象升面色大變,一手將那刺客生生提了起來,厲聲喝:“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刺客放聲狂笑:“我說你們都上當了!從一開始就被人牽着鼻子走,老老實實的聽從指揮,來到了人家早就爲你們準備好的砧板上,伸長了脖子!你們一個都彆着活着離開遼河平原,一個都別想!滅了你們之後,整個北直隸再無能戰之師,屆時清軍大舉入關,席捲整個北直隸,易如反掌!我們關寧軍追隨他們入關,至少也能————”

咻————

讓人汗毛倒豎的尖嘯聲從頭頂掠過,一發碩大的炮彈從高空中栽下來,落在冰河上,一團黑紅色火光膨脹開來,冰面劇烈一抖,碎冰噴泉似的噴起二三十米高,這等威力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盧象升扭頭望向那個大大的窟窿和以窟窿爲中心飛速擴散的裂縫,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怒火,發出一聲狂嘯:“關寧軍!!!”

咻咻咻————

一連三發炮彈落下,每一發都要在遼河冰面上炸出一個直徑十幾米的大窟窿,正從冰面上有秩序地撤過西岸的明軍民夫、輔兵被爆炸衝擊波高高拋起,撕成碎片,鮮血、裂肢、碎肉傾泄在冰面上,原本雪白的冰面一片血紅,紅白對比,格外的恐怖與猙獰。看着炮彈不斷飛過來,看着清軍鐵騎佈列如牆緩緩逼近,所有人的心都一直往下沉。這是著名的160毫米長身管臼炮,天雄軍的制式裝備,在出徵的時候也調撥了八門給關寧軍,加強關寧軍的攻擊力,萬萬沒想到現在這些天雄軍好心送出去的大炮現在居然用來對付他們!清軍的企圖很明顯了,他們就是要用臼炮將冰面炸開,把盧象升與西岸的部隊隔絕開來!現在他身邊就也就那麼七千來人,一旦與西岸隔絕,前面是動若奔雷的滿洲鐵騎,後面是冰冷刺骨的冰河和四分五裂的冰面,就算他是孫子再世,白起重生,最終也只有被滾滾鐵騎淹沒的份!

王若賓所部下轄的四門120毫米雷擊炮奮力還擊,成排炮彈砸入清軍騎兵中間,連人帶馬一併掀翻,涌動的騎兵海中間被炸出一片片空白地帶,但馬上又被填滿了。東岸明軍神情慘然,他們知道自己完蛋了,如果繼續跟建奴對峙,放任建奴轟開冰面,他們一個不拉,全部都得死在這裡!而趁着冰面還沒有被轟開,趕緊逃跑的話,清軍鐵騎乘機橫衝而來,他們還是得死!從關寧軍的臼炮炮口對準他們的那一刻開始,他們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盧象升,他們心目中的戰神。

盧象升將那名刺客甩給身邊親衛,嘴角微微抽搐,厲聲下令:“槍騎兵出列!”

所有槍騎兵立即出列,佈列如牆。

盧象升指向不遠處炮口衝這邊噴起的白色氣浪,說:“隨我來,鑿穿建奴的陣列,殺向他們後方,把那些大炮毀掉!”

區區兩百人————不,經過剛纔一場血戰,已經不到兩百人了,就想打穿上萬滿洲鐵騎的陣列,直撲後方,摧毀大炮?這無異是飛蛾撲火。但槍騎兵從上到下都無一人提出異議,只是握緊馬槊,按撫着有些驚慌的戰馬,讓它作好衝刺的準備,以前來回應統帥的命令。

盧象升望向身後那一千多名同樣沉默的子弟兵,眸間掠過一抹痛徹心靡的痛楚,聲音有些顫抖:“你們,都出列,用屍體壘成工事,擋住建奴鐵騎,掩護所有民夫和友軍過河!”

這意味着包括他在內,這一千五百名天雄軍步騎精銳都要在東岸長眠,他是下定決心犧牲這一千多子弟兵來換取兩岸幾萬明軍士卒、民夫的性命了。至於值不值得,他沒有想過,也懶得去想。

天雄軍步兵二話不說,兩個一組將地上的屍體擡起來,一具具的壘起來,敵軍的,友軍的,一視同仁,一道血肉築就的胸牆以驚人的速度成形。炮彈呼嘯之中,鐵騎環逼之下,他們依然是那樣的冷靜、從容,無一人對統帥這道太過無情的命令提出異議,軍令一下,立即執行,如同一臺冰冷的戰爭機器,冷靜和沉默得讓人害怕。

又是一排炮彈落下,冰面破碎得更加厲害了。盧象升對一衆非天雄軍體系將領說:“趕緊帶上你們的部隊撤過去,在對岸組織防禦,我們堅持不了多久的。”從親兵手中接過一支馬槊,長嘯:“槍騎兵,跟我來!”

一名昌平軍副將突然撲出,死死勒住陰山雪的馬繮,淚流滿面,大叫:“侯爺,你快帶你的部隊撤,這些建奴,我們會替你擋住的,快啊!”

盧象升苦笑:“盧某打從棄筆從戎以來,大小戰役兩百餘場,從未有過扔下友軍逃跑的習慣!”

那位副將跪倒在地,帶着哭腔叫:“你跟我們不一樣!我們爛命一條,就算能逃過遼河西岸,最終還是會被建奴當打落水狗一樣滅掉,像我們這樣的軍隊,大明要多少有多少!而你,還有你的軍隊卻是大明的中流砥柱,只要你們沒死,建奴休想好過!現在天都要塌下來了,如果連你都死在了這裡,還有誰能力挽狂瀾!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一衆非天雄軍體系的將領紛紛跪下,近乎哀求的叫:“侯爺,我們替你擋住這些建奴,你快走!”

幾千士卒齊聲叫:“快走!快走!”

王若賓上前說:“侯爺,末將和整個大隊留下斷後,你趕緊帶騎兵撤!”

幾名將領衝他怒吼:“快滾!我們不需要你們幫忙!”

祖寬上前說:“侯爺,眼下關寧軍全軍皆叛,我軍後路斷絕,建奴伏兵四起,形勢混亂之極,真的不能再在這裡耽擱了,快走吧,十萬將士需要你,皇上需要你!”

盧象升眸中淚光隱現,痛苦地閉上眼睛,喉嚨裡發出無聲的低吼。

清軍距離他們只剩下不到兩裡地,開始加速了。幾千將士呼聲更急:“快走!快走啊!”

盧象升胸膛急劇起伏着,睜開眼睛,眼角那點淚光已經不見了。他衝衆將士拱手說:“將士們,你們先行一步,盧某隨後就來!”調轉馬頭,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我們走!”

天雄軍迅速撤向後方,這支超級雜牌軍頂替了他們的位置,玩命的壘屍體。那位昌平軍副將衝盧象升的背影叫:“侯爺,末將叫李存忠,千萬不要來找我們啊!明天清明燒點紙錢給末將,末將就感激不盡了!”

盧象升沒有回頭,聲音顫抖得厲害:“好……”

又一位將領叫:“末將山東臨清軍王寶全,明年清明可別把末將那份給忘記了!”

“末將河南開封郭南!”

“山西崔健!”

“河北劉一鳴!”

“陝西陳平!”

無數將領和軍官七嘴八舌的報出自己的姓名、籍貫,都希望盧象升能記住他們。大可不必,盧象升和天雄軍將士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這羣平凡得近乎窩囊,卻在這危急關頭迸發出耀眼光芒的男子漢。正迅速逼近的清軍驚訝的看到明軍方陣嘈雜不堪,卻穩如磐石,任憑炮彈落在身後將冰河轟開,將他們的退路封死,甚至直接落在他們中間將他們炸得血肉橫飛,巋然不動。這些明軍該不會是吃錯藥了吧

李存忠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吃錯藥了,看着盧象升和天雄軍安然過河,他放聲大笑,解下腰間酒壺猛灌幾口,將酒壺拋給崔健,連聲大吼:“痛快,痛快!活了大半輩子,老子還是頭一回發現自己原來這麼帶種!”

崔健也猛灌幾口,笑說:“風光了這麼一回,就算進了祖墳,老子也可以拿鼻孔看人了!”

明軍將士哈哈大笑,悲壯中帶着豪邁,在這冰天雪地中,刺骨寒風裡,鐵騎環逼之下,漢唐橫絕塞外殺盡胡虜的勇武豪邁,華夏族羣幾千年來披荊斬棘開疆拓土的尚武好戰,在他們的血液中復甦了。不就是個死嗎?大家都是血肉之軀,天雄軍可以從容面對死亡,把生存的希望留給友軍,他們也能!

清軍統帥莫名的有些不安,大喝:“衝!殺盡這些明狗!”

滾滾鐵騎驟然加速,驚濤駭浪般傾泄而來,撞向明軍用屍體臨時起來的那道低矮的胸牆,弦響綿綿不絕,弓弦震顫間,利箭暴射而出,遮蔽了天空,一支尚未落地,一支又已離弦,密如暴雨,沖刷着明軍方陣。明軍方陣中慘呼聲大作。明軍弩兵依託血肉壘成的胸牆持弩齊射,橫衝而來的清軍鐵騎同樣是成片倒下。清軍鐵騎挾着強大的動能直撞過來,迎接他們的是如林長槍,方纔步兵硬撼騎兵的那一幕再度重演,雙方都是人仰馬翻,嘶吼聲,咒罵聲,慘叫聲,利刃入肉的悶響,響徹遼河東岸,戰事從一開始就直趨白熱化!

西岸,正在縱馬疾行的盧象升驀然回頭。縱然炮聲隆隆,殺聲震天,他還是聽到了,不知道是誰帶的頭,尚未投入廝殺的明軍將士齊聲吟誦: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

這位以堅毅、冷靜著稱的大明戰神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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