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尤其是大明晚期可以說是一個很奇葩的時代。
資本主義開始萌芽,江淮一帶的商人開始懂得扶植士人來爲自己爭取更大的福利。但是萌芽的結果卻是資本無限的擴大,以至於忽略了國家的存在。
商人不斷要求禁海,實際上自己卻是不斷走海運獲得財富。不斷要求降低商稅,實際上他們因此不知道賺了多少。
或許這是華夏文明的一種特殊情況,習慣了改朝換代卻依然自稱爲華夏正統的情況,故而不管最終誰做了皇位,改變的只會是貴族階級和皇族階級,他們這種士人和商人階級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不管是誰當皇帝,總需要有人幫助他們治理國家,總需要商人爲他們提供財富。所以他們毫無避忌的在國家身體吸取鮮血,甚至晉商還學會了買賣國運,也就是把重注壓在後金身上,然後不斷在大明身上抽血挖肉之後給後金供養。
大清建立,這些所謂的晉商,一個個成爲了紅頂商人,那是鮮血染紅的頂子。
在沒有生命威脅的情況下,江南的士人和商人,甚至所有的百姓都過着醉生夢死的日子,他們依然以天朝上國的子民而自稱,藐視所有的流寇和蠻夷。所謂的後金多麼厲害,他們不知道。所謂流寇有多英勇,他們也不知道。
在美麗的故事裡面,流寇和蠻夷都只是佔了一時的便利,哪怕把大明打得遍體鱗傷,到了最後總是會有英雄帶着一支英勇的隊伍站出來,帶着大明趕走殺光這些蠻夷,然後普天同慶,可喜可賀。
所那麼多,要說的其實就一件事情,那就是觀念問題,江南人沒有邊境的那種緊迫感和死亡威脅感,所以他們可以繼續逍遙自在,可以藐視一切。
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並且大量吸收這種觀念的楊愛,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明明來到賊窩,卻依然大氣凜然的要求張弘斌投降,完全不考慮張弘斌爲什麼要造反,他這支勢力又有多麼巨大。
文人都和武官不對頭,故而沒有誰會親自去看那些衛所和兵屬營士卒的樣子。在很多文人的印象裡面,士卒就是一羣丘八,一羣痞子和一羣文盲,永遠和自己沒有共同語言。
故而,楊愛至今不知道大明的軍隊是怎麼樣的,更不知道反賊和大明軍隊比起來,戰鬥力到底差了多少。
這,纔是她能夠那麼盛氣凌人的說出那番話的底氣,很虛無縹緲,又毫無實際的底氣。
該說,這是一種悲哀嗎?
告別了張弘斌,楊愛卻是沒有任何畏懼的意思,實際上她也沒有任何資格畏懼。她不是自由之身,只能算是一個婢女,而又被買家送到了賊窩裡面,或者說原本的買家其實就是反賊。身陷賊窩,別說做好了被玷污的準備,只怕楊愛此刻都已經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準備。
一個未來能夠爲大明赴死的奇女子,骨子裡自然也不會差到哪去。
她如今只能指望,那個反賊頭子可以在自己的一番勸說之下,能夠幡然悔悟接受招安,如此也不枉自己那麼拼命。
自己明明是在救他,給他指一條明路,爲什麼他卻如此對待自己?要知道當初水滸傳裡面,梁山好漢的最終歸宿還不是接受朝廷的招安,成爲大宋的英雄麼?
十一歲的孩子,讓她把水滸傳當成政治書來看,也的確是爲難她了。
“雖然少爺不喜歡你,但是你畢竟是府上的丫鬟,所以這裡還是有一個房間是你的。不過現階段,你不用做任何事情,你必須要在學堂裡面,讀上兩年書才行,這是命令,你沒有反駁的餘地。”春香得意的對楊愛說道。
“反賊這裡也有學堂?”楊愛一直糾結這個問題。
“什麼反賊,我們是義軍,大明無道讓百姓蒙受水深火熱之痛楚,我等起義不過是爲了解救這黎民百姓罷了。還有,少爺最重視的就是教育,他要求所有的人,至少要認清楚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這個大明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存在,而我們又爲什麼會受苦,我們受苦了又該怎麼去做,這些都是少爺最重點要求學堂講師重點講述的問題。
當然,除此之外基礎的啓蒙,還有更進一步的實學還是會教導的。不過少爺似乎不喜歡詩詞歌賦,記得有一次他說過‘詩詞歌賦不算壞,陶冶情趣還是不錯的。奈何如今需要的不是儒雅,而是兇殘。”春香非常認真的對楊愛說道。
不要儒雅只要兇殘?果然,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粗俗之人……本來還覺得他提出的論點有點意思的。
楊愛沒有說些什麼,此刻她根本沒資格說些什麼。
次日,她便在春香的安排下,進入了學堂。學堂在初六就開始運作,畢竟學習的時間越久,能夠教授和吸收的自然也就越多,沒有人會喜歡虛度光陰。再加上本來也沒有什麼事請可以做,所以唸書學習卻是最佳選擇了。
楊愛是第一次上學,畢竟在這個時代,女子無德便是纔是主流思想。她學過的琴棋書畫那是業務需要,詩詞歌賦那是興趣使然,奈何也沒有一個夫子,大部分都是求教歸雲院裡面的前輩們,畢竟她們有些是犯官之女,自幼也學過一些知識。
在學堂這裡,男女是隔開的,不過也僅僅是隔了一個簾子。
第一節課還沒有上,講師已經親自走到她的面前告訴她,下午六點到晚上九點(酉時和戌時)要留下來補課,畢竟她是新來的,很多知識只怕都跟不上。
楊愛爲此倒是覺得很感動,畢竟講師願意爲自己額外補課,那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
接下來的時間,導師開始就三字經進行講解,楊愛卻是在新發的課本上面,看到了不少奇怪的符號。三字經她是認識的,甚至裡面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包含的意思她都知道,但偏偏就是不知道這些符號是什麼意思。
隨着課程的繼續,導師卻是在一塊黑色的板子上面,不斷解釋這些字是什麼意思,這個時候她才知道,這些符號是一種音標,用於輔助認字的。雖然還不知道規則,但可以肯定是劃時代的創造,就是不知道是哪個大儒創造出的。
一節課其實沒什麼意思,一個已經可以朗誦全文三字經的才女和一羣剛剛開始學習三字經的新手一起學習,這是一種折磨。唯有到達下午,所謂的政治課開始開講,她才覺得有點意思。
只是翻開政治課本,裡面卻是滿滿的反賊論調,楊愛對此嗤之以鼻,她將其看成是張弘斌對這些孩子的洗腦。當然那個時候還沒有洗腦這個詞,不過楊愛卻知道這個詞指的就是這個情況。
反正她是後來者,前面的課程沒有聽過那自然是沒辦法跟上講師的觀點的。實際上講師之前也暗示,她可以先在課堂上看看前面的那些課程內容,今晚他在給她一點點的解釋。
於是,楊愛翻開了第一課,映入眼簾的是‘國家是什麼’這五個大字。
一點點的看下去,作爲一個已經有了朦朧世界觀的女子,她對這本書的內容不置與否,但卻基本同意裡面的論點。國家就是一個暴力機器,掌控在少數階層手中的暴力機器。少數人利用這個暴力機器,爲自己賺取利益。當然,少數的這批統治者同時也必須要付出一些責任和義務,否則國家就是最徹底的暴力機器。
但深入的思考,爲什麼要治理洪水,爲什麼要修路辦廠?
百姓遭災,自然是沒辦法產生利益的,恢復原狀是爲了恢復利益的收入;其他的情況其實也是一樣,說穿了這並不是統治階級對百姓的恩惠或者仁慈,而是他們在對自己既得利益的一種維護工作而已。
換言之,當百姓沒辦法給自己帶來任何利益的情況下,那麼百姓就算死光了,統治階級也不會皺一皺眉頭。是的,這就是國家的本質,別說什麼的民.主自由。
楊愛覺得自己有點迷糊了,或者說張弘斌提出的論點,給她的三觀帶來了一定的損害。
她下意識的否認這些論點,因爲她覺得若是深陷其中,只怕自己在這裡就沒有任何底氣了。可是求知慾和過去的悲慘經歷,卻是逼迫她去看,深入的看,她很想要獲得一個解釋,自己爲什麼會那麼命苦的解釋。
任何一個底層,都沒辦法忽視這本書的存在,哪怕是楊愛。
她不是統治階級,所以她必然會接受這本書的論點,她別無選擇。
就這樣一個月後,楊愛的大腦似乎換了一個,她那引以爲傲的底氣卻是再也沒有拿出來炫耀。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炫耀,至少她一直認知的那個世界,其實根本不存在過。又或者曾經存在,只是如今大家都生活在了過去的夢裡面,不想醒來。
“不錯,看起來順眼了許多。”看着靦腆的楊愛,張弘斌滿意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或許還很不服氣,又或者沒辦法徹底接受這樣的事實。我也知道,你問過許多同學,在他們的口中也陸續瞭解到了百姓如今到底過着怎麼樣的日子。但是你沒有實際看過,所以你不會真正相信它。故而,接下來的一個月,我給你請個假,你到下面的鄉下看看。若是需要出救世軍勢力範圍外的話,我也可以安排人護送你。記住,你只有一個月的時間。”
“奴婢明白。”楊愛除了默默的點頭,卻沒有任何辦法。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是她最近才明白的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