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牛兒道:“你幹了這長時間,共分了多少?”覺能哈哈一笑,道:“我時運不濟,次次搶得都少,分的自然也少,攏共不過十幾兩罷了。”衆人聽他言語憨直,也都笑。
如此直走到第二日下午時分,才遠遠地望見半壁青峰遮掩下那一帶紅脊白牆。
童牛兒轉頭下視,見腳下雲霧繚繞,所行小徑半臨峭壁,如長蛇盤樹,曲折而上,知自己已到了絕險之地。
這樑濟寺傍峰而建,正在一個甚大的凹窪的山坳內。若從只一個開間大小的寺門來看,好像並不大;可一旦進到裡面,才見院有十幾重,房有數百間,僧來僧往,好不熱鬧。
童牛兒留心察看形勢,心中愈驚。
原來這寺只能從一面進出,餘下三面皆是嶙峋石壁,高有萬仞,猿猱愁攀,真當得起“易守難攻”四字。
這樑濟寺本是一座小寺,後爲盜寇所佔,因見其地勢險要,便據爲巢穴,日益發展壯大。不過幾年光景,建到這般地步。寺中衆僧爲害地方,漸成禍患。
百姓也曾將一札札冤狀呈到縣丞大堂,縣丞初時也曾幾次舉兵攻打,卻皆大敗而歸。其中雖有山高寺險的原因,但主要還是從上到下的地方官員皆被打點,沒一個盡心盡力的,是以人心參差,各懷所想,使寺中兇僧越加有恃無恐。
可憐百姓遭殃,無奈只得牽家攜口逃往外地求生,使得原本住民甚衆的玉臺山一帶漸漸荒涼。
直穿過三層院子,衆人才在一間大殿前停步。
覺能打着手勢,令衆人安靜等候。自己將腰哈下,邁過尺高門檻,向殿內去了。
童牛兒想着所過幾道院門皆守衛森嚴,道道有人盤查。多虧自己機靈,早將短弩藏在乾糧袋內,纔沒有引起懷疑,可見衆匪防範心重。
轉着眼珠四下打量,見這大殿高有五丈多,闊有十數丈。紅扉朱窗,玉柱丹牆,頂檐的壁板描金錯銀,顯得華麗。一塊大匾橫在門楣之上,上書三個斗大金字:佛光殿。
童牛兒見了心中暗笑,世人癡愚,便是殺人爲惡,也要尋個堂皇的名目來掩護。這佛門原本是清修之地,如今卻住着一羣爲惡最甚之人,是何等荒唐之事。
他正想時,見覺能已經小跑着出來,尖聲道:“都向裡去,悟明大師得閒點化各位,休忘了禮數。”童牛兒早退在後面,隨衆人魚貫走入。
見大殿內不供金身,顯得十分寬敞,向門靠牆放着一排紫檀雕花嵌貝的太師椅,足有四十幾把。
左邊牆下獨放一把,上蒙紅絨繡墊,顯得醒目。椅內坐着一位僧人。童牛兒適才聽覺能說見他們的是悟明大師,心中先就一動,想起‘一葉飄舟’這個綽號,以爲必是個出奇的人物,攏目光仔細打量這僧人,卻甚覺失望。
這僧人約四十幾歲年紀,中等身材,臉兒略長,眉目入俗,口鼻一般。除了瘦得只共一把骨頭外,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內穿灰布僧衣,這僧衣裁得細瘦,更顯他體態伶仃。外罩大紅八寶袈裟,臉色臘黃,沒有血色,似在病中。
童牛兒心中偷笑,暗想:無怪乎叫‘一葉飄舟’,倒也形象,比一片葉兒卻也重不了多少。
悟明和尚雙眼微眯,打量面前站的衆人,片刻後用手指點。一旁站立的覺能將悟明所指數人拉到一邊。悟明又向這幾人端詳片刻,緩緩張開乾澀薄脣,半晌吐出一字:“殺”。
覺能頭一遭幹這帶人入夥的勾當,以前雖也聽人講述過其中的規矩,但沒有經歷,不甚明瞭,以爲自己聽錯,驚道:“什麼?”
悟明見他愚呆表情,心中甚惱,向他瞪視片刻後,倏然將肩頭一動。童牛兒只見紅色袈裟在眼前一閃寂滅,悟明轉瞬又歸座中,若不是見他衣衫飄蕩,倒以爲眼睛花了,出現幻想。
正驚愣時,見旁邊靠牆而立幾人先後倒地,口中慢慢吐出血來,一聲不出便死掉了。
餘下衆人見了皆嚇得膽破魂飛,有幾個雙腿顫顫而抖,牙齒咯咯打架。
童牛兒心中亦駭,不想這悟明和尚竟如此陰狠,雖初見便殺人。且身形快如鬼魅,殺人易似滅蟻,看來他這‘一葉飄舟’的綽號倒不是亂叫的。
其實童牛兒不知,匪盜入夥時早有這樣的規矩:挑選其中老弱綿軟無用的人殺一兩個,一來是爲匪首立威;二來可以恫嚇新來的,叫他們引以爲戒,日後便於約束。
悟明和尚殺人則更有特殊。原來他曾學過相面之術,且深信不疑。看人先看五官,專挑揀眉眼低伏,容貌猥瑣的人殺之。是以他所信之人皆是濃眉大眼,模樣周正的。
童牛兒驚魂未定,聽悟明和尚將手向他一指,道:“你——過來。”童牛兒被嚇得險些跳起來,臉孔瞬時蒼白,連呼吸都見促。心裡暗呼糟糕,看來自己小命怕要不保。
有心想逃,轉念又覺得可笑。憑着自己這鴨子一般的速度,想來無論如何怕也逃不出這個身手魔鬼一般迅捷的悟明和尚的掌心。無奈只得躬身來在悟明和尚面前,陪笑道:“給大師見禮。”
悟明在鼻中哼了一聲,瞧他片刻。
可這片刻對童牛兒來說直比半生還長,額頰已微有汗溼。
悟明和尚自然瞧得出他的緊張,卻不以爲意,將手指一伸,做個莫名其妙的動作。童牛兒卻也不知哪裡來的機靈,忽地領悟,原地轉了個圈兒,叫悟明和尚看個明白。
悟明和尚顯然對童牛兒能領會自己的意思十分的滿意。略點一點頭,道:“不錯,就是你吧。隨我來。”起身便向大殿外走。童牛兒用攥在手裡的乾糧口袋擦去汗水,在後相隨。
待出了大殿,拐過一層院子,入得跨院內,見一溜四間青瓦明房。軒窗敞亮,竹門雅緻,掩映在十幾棵盤虯蒼松之間,沐浴在夕陽餘暉裡。
悟明和尚擡負在身後的手指了第一間,道:“去那裡。”然後轉身去了。
童牛兒已知他惜語如金,不費二字,心中雖多存疑惑,卻不敢問,只怕惹得他煩,向自己痛下殺手。以自己能爲萬萬不敵,連逃都休想。無奈只得硬着頭皮向那房間走去,也顧不得裡面是關着毒龍猛獸還是燒着炸人的油鍋。
待推開屋門,才見裡面是一間臥房,收拾得十分整潔。窗下置兩張單人竹牀,牀上被褥齊備,紗帳低挽。
向牆有一張紫檀木的八仙桌,桌上茶盞俱全,左右各有一把翹腳扶椅。牆上掛一副潑墨寫意山水中堂,走筆酣暢,設色自然,很見功底,應是大家手品。
童牛兒正不知進退時,聽身後腳步聲響。轉頭看去,見後面走來一個青年和尚。年紀與自己相仿,身材細瘦,五官端正,衣飾整潔。手中端一個白瓷青花大盆,盆邊搭一條帛巾。瞧着童牛兒的猶豫模樣甚覺有趣,淺淺一笑,道:“請進吧,悟明大師已吩咐下,且先更衣洗漱,待吃過飯我再和你交代。”
直過了半個時辰,童牛兒才從這個和尚口中將事情弄個明白。
原來自己已被這悟明和尚選中,和這個法號覺慧的和尚羈留在他身邊做個貼身伺候的僧人。
覺慧見他面有鬱郁之色,以爲他不甚願意。一邊給他斟茶一邊勸道:“這個勾當看似下賤,但總強於下山搶掠。不僅要殺人,弄不好還要被殺。錢財也不少得,一個月下來總能分到十幾兩呢。”
童牛兒裝傻道:“幾時分金銀?”覺慧道:“他們若去搶過,必要向悟明大師納銀,大師自然就賞下來了,不需你操心。”
童牛兒面上裝出歡喜模樣,道:“只要有錢得就好。”又仔細問起這寺中情形。
覺慧有心和他套牢交情,將所知曉的毫不隱瞞,一一向他講出,童牛兒才知其中真實。
原來這廟初時確由天竺來的僧人通明大師主持,並先後收下八名弟子。通明大師心性仁善,佛法精微,本是得悟的高僧。奈何他過於癡迷武學,一心只求精進。
卻不想武功雖達毫巔之境,但因內息走岔,傷到腦子,如今已到人事不識,善惡不辨的地步。,每日只把自己關在房中打坐練氣。
“我只在剛來時見過他一面。如今一年有餘,再不曾見過,怕是已經死了也未可知。”覺慧盤腿坐在牀上,一邊品茶一邊講。
“如今他座下八大弟子只剩五個,餘下的都已不在人世。這五個弟子中有一個現在峨眉山金光寺中修行,廟中只有四個。一個是大師伯,法號悟塵。他最不喜管事,終日只把自己關在殿中研習佛法,倒像個真正的出家人;第二個是三師伯,法號悟空,他卻最多事,且心狠手辣。如今掌管前院,每次下山做買賣皆由他一手謀劃,得回的金銀也由他一手分派。寺中大小事情他都要插上一手,說上一語才覺甘心,最是難纏;還有個八師叔叫悟真,和三師伯卻一個脾氣。他倆個常因小事起爭執,或爲一半個小錢而叫座下弟子大打出手,致傷人命。唉,我倆個沒有落在他們名下算是萬幸呵。哎,不過他們倆個卻最怕師父。因師父在這寺中掌管刑堂,若哪個犯錯,皆由師父責罰。我倆個跟在他的後面,自然能佔到老大的便宜。不需說,日後你自有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