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巖,古稱秀巖,明洪武八年,置岫巖堡,屬蓋州衛……
明天啓元年,後金天命六年三月,後金撫降岫巖城,翌年,後金老奴派重兵駐守岫巖,岫巖管糧通判設立,管金州、海城、蓋州三地糧倉。
天啓三年,岫巖境內的漢人在明國遊擊毛文龍派人策動下,大舉起事,反抗韃奴的統治,七月初七,老奴派兵鎮壓,除遭的俘虜六千餘人外,其餘岫巖境內漢人被屠戮一空,
崇禎六年,坐鎮岫巖的嶽託在豪格退兵後立刻陷入到明國三面夾擊的危險中,不得已皇太極下令岳託所部退守蓋州一帶,岫巖城內只留下三千兵馬,加上金州明軍哨騎騷擾不斷,謠言四起,整個岫巖境內都是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東青苔峪黃家堡,戶下人于學忠穿着破爛的夾衣,扛着一柄豁口的鋤頭,帶着幾個人同樣佝僂着身子的包衣朝主子家的地頭走去,五月遼南,小麥已經長得綠油油的一片,這個時候如果不抓緊除草鬆土,會影響到今年的收成。
包衣裡有個是小腳女人,走不快,于學忠也懶得催她,自顧牽着繩子低頭想着自己的心事,偶爾回頭看看,身後幾個包衣都是一臉的麻木,陽光打在衆人的頭頂,身下的影子時而變長,時而拉短……
一行人剛走到堡門就聽到許多噪雜聲,許多紅甲兵提着武器跑來跑去,于學忠心裡一緊。趕緊停住了腳步,他快步走到路邊的馬樁,把繩子綁在木樁上。對幾個包衣說道:“我去看看,你們在這裡等我”
于學忠還想警告幾句,沒想到那幾個包衣立刻就蹲了下去,垂着頭望着地上的土疙瘩,于學忠這才放心,他前後打量了一番,沒看到熟人。便小心的朝堡門走去。
遠遠地,于學忠看到自己哥哥於學勇披着皮甲,和幾個紅甲兵在堡門交談。于學忠頓時放下了心,走了過去。
“哥,出啥子事了?”于學忠壯着膽子走到哥哥身邊,先朝幾個紅甲兵點頭哈腰了一陣。瞅了個機會問道。
“幾個包衣趁夜逃了出去。你先在那裡等着”於學勇有些不耐煩的回頭說了一句,便沒有理會他,于學忠便又慢慢走回了馬樁,那幾個包衣還在望着土疙瘩,連姿勢都沒有變過,于學忠靠着馬樁坐在地上,眼睛望着堡門想着心事。
過了一會兒,各家各戶的包衣都扛着鋤頭準備做活。看到這個情形都停了下來,於是于學忠身邊很快蹲了一羣人。就在這時,于學忠突然覺得腦後一緊,于學忠回頭一看,一個瘦皮猴似地小子在拉他的辮子。
“于學忠,出啥事了?”這瘦猴是旗裡葛裡藍家中的尼堪,叫癩頭阿四,虧得他母親伺候葛裡藍不錯,癩頭阿四才從六歲活到八歲,不過葛裡藍家中負擔很重,癩頭阿四也是飽一頓餓一頓的混着,瘦弱的身板就像野草,風一吹于學忠都擔心他會被吹跑,于學忠一直喜歡他,便搖了搖頭道:“誰知道?準保又是這些包衣不老實了”
堡外突然響起馬嘶聲,還有沉悶的馬蹄聲,于學忠趕緊站起身扶着馬樁朝外面望去,堡門的幾個甲兵讓出路,隨着幾聲響亮的唿哨,幾騎飛馳衝了進來,當先一人控着馬,幾乎衝到于學忠的面前才一扯繮繩繞了個圈子,那馬喘着氣幾乎都噴到于學忠的臉上,于學忠嚇得半死,蹬蹬蹬一連退了十幾步,一屁股坐在另一個包衣的身上……
半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繩索拖着,就這麼磕磕撞撞的在於學忠等人面前劃出了一道帶血的曲線,那具屍塊的主人于學忠認識,卻不知道名字,聽說是甲兵穆爾哈的包衣,去年石城島很多漢人上岸挖參採藥,黃家堡大多數包衣都是那個時候擄掠過來的,于學忠望着他花白的辮子嘆了口氣,可是看到他掉了一隻眼珠的黑洞眼眶瞪着自己,于學忠嚇得心肝狂跳,趕緊垂下頭,不敢張望。
數騎在堡內繞了個圈子,又到了門口,這些人跳下馬和門口紅甲兵談了一會兒,這才嘻嘻哈哈的把馬背上的繩子解開,于學忠看到那十幾具血淋淋的屍體裡,還有幾具在微微抖動,于學忠搖了搖頭,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那些屍體又不動了。
就在這時,旗裡領催巴海騎馬趕到,于學忠見他到場,莫名心安不少,巴海不待坐騎減速,身手敏捷的下馬,小跑了幾步恰好停在堡門附近。
巴海和幾個甲兵嘀咕了一陣,便朝他揮了揮手,于學忠趕緊小跑着過去,跪在巴海面前等着他吩咐。
“于學忠,你和趙奔山帶包衣把這幾個漢狗吊在門口示衆,讓他們看看逃跑的下場”巴海輕描淡寫的說道
于學忠連連點頭,剛擡頭,卻看到他哥哥於學勇在望着他,一時間突然忘記了想說什麼。
于學忠招呼包衣把幾具屍體拖到了堡門口,那半具屍體他特意留給了和他一直不對眼的趙奔山,這個趙奔山仗着自己是巴海老爺的戶下人,常在老爺面前說自己兩兄弟的壞話,于學忠看到趙奔山想要殺人的目光,心裡快意了許多。
很快,繩索就套在了屍體的脖子上,隨着包衣們一聲發喊,屍體們都被吊了起來,然而就在這時,于學忠駭然發現,這些屍體突然活了過來,都在瘋狂的蹬腳,一個被拖得血肉模糊的屍體猛地睜開眼睛,雙腿蹬得筆直,眼睛卻死命的望着離他最近的于學忠。
于學忠嚇得一泡尿灑在褲襠上,腿一軟,坐在地上,周圍幾個紅甲兵哈哈大笑,連他哥哥都在笑,幾具屍體蹬腿的幅度漸漸停止,短短一會兒功夫便安靜了下來。那個屍體眼睛沒有閉上,還保持着圓睜盯着他的怪異姿勢……
一身尿騷味的于學忠垂頭喪氣的牽着繩子,扛着鋤頭繼續去鋤地。走過門口,那半截屍體的鮮血一滴滴滴落在黃土中,就在這時,門邊的哥哥於學勇突然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出去做活,小心明軍的哨騎,萬一撞上,不要反抗”
于學忠剛想擡頭。卻看到他哥哥早就走遠了……
于學忠按捺住狂跳的心,身後的幾個包衣依然麻木,沒有任何異常的樣子。他停他們就停,他走他們就走,于學忠放下心,便帶頭朝主子的田地走去。身邊也有三三兩兩的包衣扛着農具。不過沒有人交談,
于學忠一直在回想哥哥的話,以至於做活都是心不在焉,生怕明軍哨騎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連那個小腳包衣偷懶他也當做沒看到,于學忠不明白,向來痛恨明國的哥哥爲什麼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有時候于學忠覺得巴海主子實在太好說話了,趙奔山不過是用嘴替巴海主子吸了幾次癰塊的膿液便被提拔成了莊戶管事。掌管着近三十多的包衣,難道替主子吸膿不是應該的嗎?于學忠雖然看不起趙奔山。心裡還是很羨慕他的,管事可是于學忠所能期望的最肥美的差事了,三十多號包衣一人盤剝一點,至少青黃不接的時候就不用擔心餓肚子了不是?
“沒趕上好日子啊!”于學忠嘆了口氣,扔掉動不動鬆脫的鋤頭,靠在一棵樹下坐了下來,伸手向懷裡摸去,
刷,幾道目光立刻望了過來……
于學忠登時大怒,跳起來罵道:“看什麼看,你們這些狗奴才,做活只會偷懶耍滑,吃起來跟牲口似的,再看老子一個個把你們狗眼珠子挖出來,信不信?”
幾個包衣又低下頭,繼續在那裡磨洋工,于學忠也不去理會他們,自顧把懷裡的野菜饢撕了一塊,剛想張嘴,突然想到那個黑洞洞的眼眶,于學忠肚子裡一陣翻騰,頓時飽了八分。
“拿去”于學忠把那半塊饢遞給一直盯着他看的那個小腳女人,這個女人因爲平日服侍他,膽子比其他包衣要大一點。
那女人象受驚的老鼠一般猛竄過來,接過野菜饢轉身悉悉索索的吞嚥起來,于學忠上前摸了一把女人乾癟的屁股,轉頭對其他人大聲叱喝着,只有這個時候,于學忠才覺得自己有些人樣,旗丁戶下的包衣除了要給自己主子種地,養馬,放羊,戰時還要跟隨主子出力,除了這些外,還有旗裡一些公共勞役也要出力,所以他對那些包衣分外的冷漠,因爲于學忠不知道這些包衣什麼時候就突然死了,或者象剛纔那些人一樣,逃跑被抓回來吊死。
不過最後于學忠還是把剩下的半個饢都分給了這些包衣,家裡包衣就剩下這麼幾個了,餓死一個少一個,要是死光了,這些活兒可都落在自己和哥哥嫂嫂頭上了,于學忠可不傻。
烏林代主子戶下三十多個包衣,上百畝肥田的好日子已經成爲了回憶,自從哥哥從屍山血海中把烏林代主子揹回來後,日子就開始一天天衰敗了下去,因爲主子的腿瘸了,是被旅順明軍用炮子打瘸的!
于學忠也私下問過哥哥,他有些好奇,作爲白擺牙喇,主子的武技在旗內是數一數二的,連牛錄巴海老爺看到他們都客客氣氣的,尤其射得一手好弓,在顛簸的馬背上七十步射鳥都不會失手,怎麼就給明軍的破爛火銃打傷了呢?沒想到向來和善的哥哥卻翻臉臭罵了他一頓,于學忠便不敢打聽這些事情,主子當日忍痛叫哥哥把嵌在股間的鉛子剜了出來,大家都以爲沒事了,沒想到回來後主子的傷口卻一直在潰爛,最後幾乎蔓延到半邊屁股,請旗裡的郎中看了幾次都不得好,無奈下主子又讓哥哥把潰爛的肉全部剜乾淨,當天于學忠躲在柴房聽到主子那一聲聲如餓狼般的慘嘶,他當時覺得整個天都塌了,這次終於是大好了,但一條腿卻是瘸了。
腿瘸了就不能出征,不能出征就沒有劫掠所得,旗裡分剩下的一點東西根本不夠這個大戶家塞牙縫的,原本于學忠以爲大家勒緊肚皮過苦點。靠着百餘畝土地也能活下去,但主子自從回來後就像變了個人,每日只是解酒澆愁。最近又迷上了朝鮮那邊販賣過來的,叫做金太陽的高度酒,于學忠不知道這酒是朝鮮那個缺德的人取的名字,太他*媽貼切了,喝這酒就是燒錢,不,燒金子。除了去年兩個餓死的,逃了三個被吊死的,剩下的包衣都在這裡了。爲了喝這個金太陽,主子賣了不少包衣和好地,那都是當初主子一刀一槍掙下來的產業啊。
“再這麼下去,主子會不會把我也賣了?”于學忠想到這裡。不由打了個寒顫……
直到日頭偏西。于學忠監督着包衣把地裡的雜草鋤乾淨,鬆土只鬆了一半,柴火倒是打了幾捆,于學忠盤算着回去也能交差,這才牽着繩子,帶着身後五個包衣朝黃家堡走去。
進了堡,于學忠安下了心,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幾具屍體還吊在那裡,哥哥照例沒看到。周圍倒是有些哭喊聲傳過來,于學忠當做沒聽見,佝僂着揹回到了家,把這些包衣趕回柴房邊上的木屋,裡面的味道很重,等包衣都進去後于學忠又小心的把門鎖緊,拉了拉,這才滿意的朝正屋走去,于學忠曾在這裡住過幾年,他不想再進去聞那個味道了。
包衣們的晚餐要等主子那邊吃過,看看能留下多少,就在於學忠盤算着向主子交差的時候,一個女人跑過來到:“于學忠,主子要見你。”
于學忠趕緊小跑着往正屋去,那個女人是服侍主子的,不過也沒有給主子生個一兒半女的,主子喝醉了常常拿她發泄,平日家裡活兒也不見得少做,日子倒比于學忠兄弟還苦。
“地都拾掇完了?”烏林代見於學忠進屋跪下問安,劈頭問道
“拾掇完了”于學忠撒了個謊,心裡卻暗暗叫苦,主子今日居然沒有喝酒,這段日子倒是頭回見着。
烏林代便沒有理會他,轉頭對於學勇道:“去到西邊也不用太過拼命,再說,要拼命也輪不到你,怕啥,西邊那些明軍可不比旅順……”
烏林代彷彿想起什麼,臉色有些猙獰。
于學忠心裡一抖,差點把遞到嘴邊的碗打翻,他望着哥哥,心裡卻不停的想:“要搶西邊去了?”
於學勇卻笑着道:“這我省得,我就跟着葛裡藍他們後面割人頭就是了。”
烏林代罵了一句:“割人頭有屁用?多搶點銀子纔是正事”
看到於學勇不做聲,烏林代便換了笑臉道:“自從德格類死後,正藍旗清洗了不少,連巴海都靠邊站給發配到這裡來了,咱們牛錄也就有十多個名額,還是好不容易求來的,學忠,一會兒你把那個小腳尼堪給巴海送去……”
于學忠如遭雷擊,恍惚了片刻才站起來道:“是,主子”
那個女人雖然瘦弱,但服侍他一直很小心,還能認幾個字,于學忠一直期望能娶了她,這樣兒子也能認上幾個字,雖然他心裡捨不得,但這個時候也不敢多說話。
“……今年糧價又漲了五錢,糧食一漲,什麼東西都漲,要是今年收不到多少糧食,冬天可就難熬了,咱們一家這麼多人,老是坐吃山空而不是辦法,等你回來,我去求求巴海,把學忠也擡了旗,再給他娶個婆娘,你這當哥的,也算是盡了心不是?”
看到於學勇點頭,烏林代又道:“你跟着我也學了些騎馬射箭,等吹號的時候把我的盔甲弓箭都拿着去”
從正屋出來,于學忠領着那個小腳女人朝堡西的巴海家走去,旗丁按照身份地位分尼堪,披甲人和旗丁三種,尼堪多是漢人和朝鮮人,披甲人是降人,地位比尼堪高,旗丁則是地位最高點八旗各丁口,自從哥哥把主子從旅順揹回來後,主子便央求着巴海給哥哥擡了旗,算得是真正的旗人了,現在主子又要給自己擡旗,于學忠心裡感激,但想到哥哥要去和明軍廝殺,還要把小腳尼堪送給巴海,于學忠又有些捨不得。
身後的小腳女人走得很慢,于學忠也不催她,這個女人太瘦,主子早就想把她轉賣掉,多虧于學忠保了下來,但這次他卻是實在沒了辦法,巴海主子有十多個尼堪女人,夜夜輪着睡,想來也看不上這個女子,這個小腳女子被賣了無數次,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去。
到了巴海家,那個小腳女人跪在門口,眼中沒有剛纔的眷戀,一臉的漠然,于學忠上前扣了扣銅環,過了一會兒,趙奔山帶着滿臉的猥瑣伸出頭望了望。
趙半山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出來後皺着眉頭在女子身上摸了一陣,又抓起她的下巴看了看牙口道:“也做不得重活,太瘦”
于學忠望着腳下的土疙瘩,沒有做聲,趙奔山這才揮手對於學忠道:“回吧,咱替主子收下了。”
走到路口,于學忠回頭看到那個女子還孤零零的跪在門口,眼眶不由一紅,他終於忍不住哭了……
當晚,睡得迷迷糊糊的于學忠聽到門框一響,一個噴着酒氣的黑影閃了進來,又翻身把木門吱呀一聲關上,于學忠朝牀裡挪了挪,把牀頭空了出來。
於學勇撥了撥牀板上的烏拉草,坐了下來,兩兄弟就這麼在黑暗中沉默着……
“最近旗裡面的旗丁對包衣客氣了許多”于學忠不知道如何開口,隨意扯了一句。
“也好不了多少,千刀萬剮和吊死也沒什麼區別,都是一個死字,喝點酒不?我特意給你留的”黑暗中,於學勇哼了一聲,遞了個酒囊過來
于學忠想起屯堡門口的幾具屍體,有些喪氣的躺了回去:“火燒火燎的,真不知道主子怎麼就這麼喜歡……”
“哥,你真的要去搶西邊去?明你走了嫂子怎麼辦?”于學忠忍不住坐起身,問道
“你聽說過青楊堡的事沒有?”於學勇沒有回答,卻反問道。
黑暗中於學忠茫然的搖搖頭,於學勇又道:“上個月屯堡被明軍打破,一百多旗丁都被殺了頭,帶不走的東西都一把火燒掉,聽說那些包衣都被帶到旅順去了”
于學忠喃喃道:“也不知道發什麼瘋,興旺溝、石廟子、大溝、石佛、丁字峪、藍家溝、黃家堡子、石棉,到處都有包衣逃跑,只要老天開眼,跟着主子好歹吃喝不愁,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過了片刻,於學勇湊到于學忠耳邊輕聲道:“俺聽說旅順那邊能分一百畝地,還不用上稅,耕牛種子沒錢可以先欠着慢慢還”
于學忠嚇了一跳,問道:“有這事?”
於學勇搖頭:“也是流言,你知道不,前天藍家溝幾個包衣合夥把自己的主子殺死在家裡,逃往旅順,跑到一半就給抓了回來,剝了皮掛在堡裡示衆,要不是流言有些道理,這些人會不顧死活的往那邊跑?”
于學忠有些迷糊,他不知道哥哥今晚盡跟他說旅順的事幹嗎,也不知道怎麼接口,便豎着耳朵聽着。
“你心裡有個數”
於學勇有湊到他耳邊,悄聲道:“我再去打探一下,如果確實,有機會你也往那邊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