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李巖的威望已經低落到了極限了,如果是李巖主導的話,這支殘軍最好的選擇是南下杏遮關,入湖廣,與張獻忠羅汝才大軍匯合,可如今他們卻是殺向泌陽,等同於主動向官軍的口袋裡鑽去,那就一定是邢紅娘在指揮了。
因爲欺騙乞活軍招安,最後又縱容部下痛下殺手的洪承疇,在南陽府,泌陽就是南陽府的外圍屏障。
儘管心急如焚,可爲了安全起見,大軍還是與輜重同行,緩慢的向南陽府推進,這一路上,所過之處更加的破敗,三十里之內不聞雞鳴,有也只有些地主大家結寨自保,大片的荒蕪。
第二天,在毛家集,宋青書再一次碰到了大批的敗軍,還是倒黴的賀人龍,在陝兵中,賀家軍以狂暴好戰著稱,可這一次,似乎遇到比他還要瘋狂的,賀軍五千多人被整個沖垮了,敗兵流散的漫山遍野。
昨晚死的那個大鬍子還寄希望賀人龍幫他報仇,可賀人龍卻是把乞活軍當成了救星一般,依靠着乞活軍,這才停止了潰退,開始收攏兵馬,賀人龍還派人來聯絡宋青書,不過忙着趕時間,宋青書根本沒搭理這個歷史上因爲太裝逼而死在孫傳庭手底下的倒黴鬼,乞活軍連停留都沒有,又是繼續向南陽前進。
接下來幾天,遇到的敗軍更加的多,邢紅娘真是拿出一股子女人的倔強,就是一口氣的向西北打,左光先,祖大弼,王洪部先後被衝散,不過也隨着愈發的突進,這支殘軍也愈發陷入可了重重包圍中,愈發的陷入了死路。
三月十八,經歷了多達十多天的追逐,乞活軍終於算是攆上了邢紅娘的尾巴。
真是叫層層疊疊的包圍圈,挨着南陽府附近,那種官軍搭建的破爛木頭棚子密密麻麻的跟白蟻窩似得,以不規則包圍圈圍了十幾裡,估計白天剛剛發生過戰鬥,地上還狼藉的躺着各種各樣屍骸,其中不乏乞活軍騎兵制服的模樣,到處有身上髒兮兮,穿着破爛的官軍收斂着屍體。
儘管不屬於同一陣營了,可是看着那些屍體被翻過來調過去扒開,從外面的盔甲到裡面的軍服,甚至裡衣都被窮怕了官軍拔走,光溜溜的暴屍荒野,宋青書看的依舊心情沉痛的很。
“你就是兩淮總兵宋青書?”
大軍沿着官軍後陣貼過去,騎在馬上瞭望着這功夫,沿着官軍軍陣,一隊穿着稍微整齊的官軍騎兵跑了出來,中間還圍攏着個披着文山甲的將官,離着老遠,就一股子東北味口音喊了過來。
聽那口音,明顯沒好氣,反正心情不佳的宋青書也沒給好臉色,同樣勒住馬一副傲慢的模樣不耐煩的叫嚷道:“老子就是,你是何人?”
“老子臨洮總兵曹變蛟,奉總督之命,在此恭候宋總兵。”
難怪這貨沒好氣,遠的,山西曹文詔襲殺王嘉胤之戰,曹文詔差不點沒被乞活軍的刺刀給攮死,帶着遼東精騎也得落荒而逃,被他引以爲辱。近的,雖然洪承疇公文中稱呼邢紅娘叛軍是中原土賊,可這盔明甲亮的裝備,這戰馬,這刺刀與馬刀,幾乎成了乞活軍的標緻。
湖廣那面,據說五省總理熊文燦已經開始着手與農民軍談判招安了,偏偏自己被這橫空出世的一小股騎兵打的七零八落,被牽制在了南陽府,一擔熊文燦把張獻忠羅汝才都招安了,自己等人苦戰一年多可就是寸功未有了。
還有一點,這股子騎兵可算被圍死了,乞活軍又大張旗鼓的殺了過來,功勞豈不是又被分薄了一層?
說是恭迎,曹文詔很不客氣的把宋青書帶着到了戰場邊緣一個角,還緊挨着亂葬崗子,附近腐敗的屍體扔了一大堆的地方,冷這張臉哼哼道。
“這片防區就歸貴軍了,明日洪督即將下令總攻,早點休息!別明天上陣軟了腳。”
“曹總兵也是,早點歇息,別像上次那樣,半山腰拉了稀!”
“哼!”
兩個高級將領第一次正式會面,就以相互冷哼而告終。
就算拿破崙時代,外出作戰也不是人人能睡上帳篷,那些倒黴的徵召民兵又被打發出去,戴着口罩清理了下亂葬崗子的屍體,這頭的乞活三個師則是掏出揹包裡頭的行禮,幾個人用火銃搭成個架子,上面蒙上帆布,擠一擠,就是個簡易的帳篷,兩個伍點起一堆篝火,烤着從後頭軍需官那兒領取來的竹筒罐頭魚肉以及米糊糊粥,三三兩兩的凌亂坐着充飢起來。
打發走了曹變蛟,宋青書是一點胃口都沒有,徑直的坐在個輜重車上向裡面眺望着,隱隱約約,遠處的夜霧中,也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篝火搖曳着。
“大帥,也別太掛念了,既然紅夫人已經不已大帥爲念了,何必再牽連不放?”
身後,忽然傳來了生硬的勸說聲不用說,這聲音也只有撲克臉的孫傳庭能發出來,估計他是擔憂,一直盯着自己。
頭都沒回,宋青書再一次感嘆的搖了搖頭。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悲風畫秋扇?”
這兩句詩是清代納蘭性德的,而現在最能表現宋青書心情的,也只有這兩句。到底是文人,這絕句聽的孫傳庭忍不住心情也是隨着波動起來,低着頭,也是在喃喃反覆推敲這兩句。
“好個人生若只如初見!好個何事悲風畫秋扇!大帥心意孫某已經知曉,然聖人云,達者兼濟天下,如今正值亂世,正需要大帥這樣披堅執銳,吳鉤霜雪,收取關山五十州的好男兒站出來振臂一呼……”
“算了,明天就一了百了了,伯雅先生,您也不用盯着了,本帥這就回帳篷,你看如何?”
失戀了傷心,可一個大男人在身後一個勁嘟囔着,也不是那回事,宋青書終究無奈的投了降,舉着雙手跳下了糧草,苦着一張臉對着孫傳庭無奈的說着,然後沒等他再囉嗦,逃跑一般的鑽進了帳篷。
這次出兵孫傳庭就覺得不應該,還是不放心,這盡忠職守的忠臣也乾脆不睡了,就依靠在帳篷門口盯着,省的最後宋青書還能辦什麼傻事,一雙眼睛睜得溜圓,孫傳庭就看那帥帳裡,宋青書跟個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揹着手來回的走個不停,倒影映照在帳篷簾子上晃來晃去。
孫傳庭又不基,這左晃晃,右晃晃,跟催眠曲似得,晃了半個時辰,還是晃得孫傳庭睏意上了來,眼皮沉重的合在了一起,不過畢竟睡不踏實,一個激靈又是哆嗦着醒過來,再一睜眼,宋青書似乎還在那兒晃,又讓他鬆了口氣。
“大帥,天色已晚,早點安歇吧,明日……”
實在忍不住,孫傳庭還是撩開帳篷簾子,進去打算再勸宋青書兩句,可話還沒說完,他那雙困咪咪了的丹鳳眼一剎那又是瞪得溜圓,一根竹竿挑着件衣服來回的晃着,哪兒還有宋青書的影子?
“來人!!!”
…………
此時,就挨着南陽府城下,層層疊疊的官軍大營不到三四里地的地方,另一支隊伍同樣癱軟着休息着,乞活軍戰鬥力不弱,可火器部隊致命的弱點就是太依賴後勤,如今才短短半個來月,原本健壯的漢子已經削形骨立,戰馬亦是瘦的如同骷髏一般,火銃早就打光了,如今馬上的騎士也僅僅能靠着刺刀當短矛用,馬刀有的亦是砍成了鋸齒,寒風中,一個個軍士瑟瑟發抖的靠在一起。
最開始,李巖承諾的與朝廷繼續開戰,掌控乞活軍已經成了泡影,如果不是靠着已經麻木了的神經,還有那倒火紅火紅的身影,這支軍隊早就垮了,就算如此,它亦是在崩潰的邊緣。
“紅帥!”
“見過紅帥!”
倒提着長槍,邢紅娘亦是蕭瑟的行走在隊伍中,只有看到她,似乎這些死了一般的軍士才重新恢復了點生機。
“大家打起點精神,屠夫洪承疇就在眼前了,明天就是大家的最後一戰,想想那汾川河邊,慘死的家人們!”
“最後一戰了!”
聽着這略帶沙啞的聲音,情不自禁中,不少將士都靠攏了過來,然而就在這時候,一聲怒吼卻是打斷了邢紅娘的演說。
“夠了!”
“大帥?”
不可置信的聲音迅速在火堆旁邊蔓延了開,一個個軍士驚愕而顫動,愧疚又期待的眼神都匯聚在了一起,火光中,亂糟糟披着件盔甲,頭髮都蓬亂的像個瘋子一般的男人,不時他們的統帥宋青書,還是哪個?
“傻子?”
邢紅娘也是不可置信的迎了過去,然而一聲驚喜的呼喚還沒說完,迎面卻是迎來了宋青書滿是憤怒的一記大耳光,抽的她的臉頰都紅了一片,驚愕的扭到了一旁。
“還沒鬧夠嗎?”暴跳如雷的宋青書怒火沖天的咆哮着,旋即又是揮手指着那些眼巴巴的將士怒吼着。
“現在馬上給老子收拾東西,兵器戰馬都扔了,向東撤退!再他孃的胡鬧,明天老子就親自進攻,把你們這羣混賬東西全都殺光,一個都不他孃的留下!”
聽着宋青書的咆哮,一剎那,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捂着臉的邢紅娘身上。
一貫倔強而脾氣耿直的邢紅娘,這一次卻出乎意料的沒有發火,而是艱難的對宋青書搖了搖頭。
“我們已經殺了那麼多官軍……”
“老子說了,這事兒老子處理,這次回去,你就跟着老子去應天,乖乖給老子在家裡當個婆娘,再敢出去拋頭露面,老子打斷你的腿!”
聽着宋青書無比暴怒的嘶吼,邢紅娘再次沉默了,可下一秒,一股子宋青書從來沒見過的溫柔,忽然浮現在了她臉上,伸出那雙修長卻帶着繭子的手,在宋青書的驚愕中,邢紅娘認真的幫他將衣領整理好,還用手指幫他梳理了下凌亂的頭髮。
“傻子。”
“嗯?”
“下輩子,我還嫁給你!”
沒等宋青書變了臉色,重重一拳已經切到了他肚子上,旋即在他低頭的功夫,又是一拳打在了他後腦勺上,在西安和邢老倌學藝這麼久,宋青書就從來沒有贏過邢紅娘一次,這次,他也敗了!
“帶你們大帥回去吧!”
溫柔的扶着宋青書,邢紅娘旋即對身後陰影中喊道,旋即,宋勇忠幾個人慌張的從黑暗處跑了出來。
目送着幾人又消失在了黑暗處,邢紅娘那雙燦若寒星的眼睛一剎那彷彿燃燒了起來那般,回過頭去,對着看着發呆的軍士們高舉着長矛,大吼起來。
“弟兄們,沒有時間了,我們不能死在大帥手裡!復仇即在眼前,願意跟着我殺了洪承疇的,上馬!”
濃密的夜色中,一匹匹瘦弱的戰馬再一次被拉了起來,旋即叮叮咣咣的金屬碰撞聲此起彼伏,片刻後,南陽城下尚且在沉睡的官軍忽然被一陣陣劇烈的大地震顫聲所驚醒,一個個驚愕的跑出簡易的窩棚,放眼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羣羣黑夜中彷彿地獄冒出來的黑甲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