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躁動的風氣席捲了半個江南,時間進入六月,越來越多的傳言自各個工廠的工會傳來,前些日子朝廷徵募的練餉還並不知足,把目光盯上了江南富饒的工商業,打算抽乾江南的血來支撐北方。
好不容易靠着在工廠做工,積攢下一點錢,還在保險公司投注下了一份養老保險,這會朝廷卻要伸手剝奪這一切,這可比原本還在苦寒時候更不可接受,從安慶府一直延伸到松江府,數十萬工人就彷彿一個即將點燃的炸藥桶那樣。
偏偏一個火星子跳了進來。
從京師坐漕船抵達應天,又逆流而上長江抵達乞活軍的大本營安慶城,過來查宋青書的兩淮巡察御史陳彥帶着滿腔跋扈,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封掉了宋青書在江南一切的產業,各個工廠貼上封條,工人直接解散。
陳彥是兩眼放光,直接奔銀子來了,然而,沒等官府的封條貼出去,已經焦慮到極點的江南工商業再一次暴動了!
“狗官!滾出安慶去!”
“保衛大帥!朝廷去死!”
鋪天蓋地的磚塊,石頭四面八方的投擲出來,雨點一般的砸在了安慶驛館中,這安慶作爲乞活軍的大本營,工商業甚至比應天還要強悍幾分,而且相比於江南的輕工業,這兒聚攏的全都是鍊鋼之類的重工業,似乎工人的脾氣都暴躁了幾分,數萬人將這裡圍堵的水泄不通不說,還有更多的暴動工人聚攏過來。
幾十個鍊鐵廠的打鐵師傅揮舞着重錘子撲通撲通的砸着驛站院牆,聽的裡頭的官差心頭狂跳的如同狗一樣,再也沒了封工廠時候的囂張,哭喊着向外求饒着。
“大帥,這次鬧得是不是有點大了?”
就算站在潛山這頭,都能看到安慶城中暴亂鬧起來的滾滾濃煙,不過和城中混亂一片不同,這兒還顯得秩序井然,修着整齊的柏油馬路上,一列列四輪貨車在壯牛的拉扯下,奮力的向山上,偶爾車子上蓋着的氈布因爲傾斜掀起個角來,裡面全都是黑黝黝浸着油光的武器。
刀槍劍戟,長矛短斧,甚至乞活軍火銃,虎蹲炮應有盡有。
這些都是運往湖廣,豫南,那兒是招降農民軍的最主要匯聚地,投降,遣散或者沒遣散的至少有二三十萬人馬之多,而且其中一大部分是送給宋青書的結義大哥,八大王張獻忠的。
這陣子估計江南的產業要因爲政策而損失不少,換了個地方,宋青書自然要把損失的撈回來,至於是不是養賊?你不仁我不義!
跟着宋青書督着運輸大隊,回望着安慶的亂象,孫傳庭還是忍不住,憂愁的向宋青書勸說着。
雖然有些憋屈,不過對付朝廷大員的刁難,最好的還是銀彈攻勢,這頭穩住陳彥,那頭攜帶百十萬兩銀子進京,挨個衙門買通,花些時間,憑着乞活軍的人脈,未必不能把局勢扳過來,這也是楊嗣昌期望的。
可如今,自己大帥所做的,正好和龔鼎孳期盼的一模一樣,宋青書是全力煽動整個南直隸,工人罷工,商人罷市,學生罷課,拿出自己所有的力量來與朝廷公然抗衡。
這可真叫很危險,就宛如在刀尖上跳舞那樣,一擔崇禎皇帝憤怒的下令剿滅,乞活軍之前所做的一切洗白活動都將白費了,而且將成爲衆矢之的,難怪孫傳庭如此憂慮。
可聽着孫傳庭的勸說,宋青書卻是忍不住哂然冷笑,扭頭看向北方片刻,他又是複雜的搖了搖頭。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並且咱們的股東們依附在那些地主官僚的陰影下已經太久了,是時候展現獠牙,讓他們站在屬於我們的政治舞臺上了!”
就算後世辛亥革命,都被貼上了軟弱性與妥協性的標籤,就是因爲華夏資產階級被封建地主壓制的太嚴了,從意識上都缺乏反抗精神,任由一批批權貴剝削了一層又一層,興盛一時的揚州鹽商就是因此而滅亡的,清末晉商的票號亦是被朝廷一波又一波的強徵勒索拖垮的,近代不平等條約賠款絕大部分是兩廣洋商掏出,這兒亦是被拖累的分崩離析,宋青書可不想他不容易扶植出的資本主義萌芽,就這麼走了老路。
沒有不流血的革命,既然如此,該鬥爭就得鬥爭!
還有一個原因宋青書沒說,崇禎十一年,既是朝廷自魏忠賢亂政最太平,最強盛的一年,卻也同樣是大明朝敗亡的開始,楊嗣昌飲鴆止渴,強行徵召的剿餉,練餉後遺症爆發出來,好不容易撲滅的農民起義明火底下,更多的燎原火星開始活躍,而北方的東虜,自皇太極改國號爲清之後,與大明的戰爭亦是更加的殘酷慘烈。
可以不客氣的說,大明亡國,已經進入倒計時!那宋青書還怕什麼?
“大帥!”
兩個人正說着,十幾匹快馬忽然拖着長長的煙塵狂奔過來,在山下親兵攔截下連着翻了幾個跟頭,滿頭大汗中,選鋒軍軍帥宋勇忠帶着一身灰又是連滾帶爬跑上了半山腰。
“大帥,十萬火急,暴亂工人已經攻破驛站,打死了錦衣衛二十多人,兩淮巡查御史陳彥在標兵保護下逃到了安慶府,傅知府派人向大帥府火速求援!”
“哼哼,這陳彥還真會找地方躲!”
對這貨,宋青書可是一絲好感都沒有,來了安慶第一天,他居然就直奔自己銀庫來了,要不是太急着耀武揚威,下令封廠,被暴亂工人給堵了回去,備不住加多寶票號在安慶的存銀多達五百萬兩還真會被這個混球給貪去。
冷笑一聲,宋青書輕飄飄的揮了揮手:“派人去把傅大人接出來,然後通知工會,讓他們愛怎麼鬧怎麼鬧,本帥給他們撐腰!”
“尊令!”
看着宋勇忠又是滿身大汗連滾帶爬跑下山,孫傳庭是更加擔憂了。
…………
孫傳庭擔憂的一點兒也沒錯,六月十二,陳彥抵達安慶當天,就被暴亂的工人活活打死,七月初,接到消息的朝廷果然被激怒了。
“陛下,漕運停滯,漕工受宋賊威脅不再轉運糧草,天津衛庫存一空,長江上下陷入癱瘓,到處都是宋賊集結的暴徒打砸官府,湖廣轉運的糧餉亦是陷入癱瘓狀態,尤其是兩淮巡查御史陳大人,沒等展開調查,就被宋賊糾結暴徒活活打死了。”
“陛下,宋賊如此氣焰囂張,無視朝廷法度,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臣請速發六師,即日征討此逆賊!”
臉上的肌肉,鬍鬚都因爲憤怒而抽搐着,龔鼎孳的聲音嚴肅的快趕上包公了,心裡強忍着狂喜,把自己收集的宋青書黑材料一股腦的丟上去,眼看着崇禎皇帝陰沉的好似雷陣雨前夕的臉色,他幾乎興奮的魂兒都飛了出來。
宋青書,這次本大人看你還不死?一個反賊泥腿子,最下賤的氓民,還敢和老爺們這些飽讀經書的士紳作對,嫌命長了!
高迎祥死了,李自成闖軍一鬨而散,就剩下百十號人進山打游擊,自登基以來所有的民變都被自己掃平了,崇禎皇帝的自信心是前所未有的膨脹,這時候宋青書跳出來和他對着幹,簡直是倒捋虎鬚,在滿朝文武大臣跟着起鬨的怒罵聲中,朱由檢暴怒的拍着龍椅。
“着錦衣衛即日奔赴安慶,鎖拿宋青書進京問罪,命五省總督洪承疇部不用急於返回駐地,向東進發,一擔宋賊膽敢負隅頑抗,立馬以堂堂之師,剿滅宋軍!”
“陛下三思啊!”
這時候也顧不得和皇帝作對了,楊嗣昌肥胖的臉上浸出了一層厚厚的油汗,無可奈何的站了出來。
“陛下,如今張逆,李逆等叛賊剛剛招撫,還是忍心不穩的時候,貿然對宋賊用兵,極可能激起反覆,況且宋賊部距鳳陽皇陵極近,萬一狗急跳牆,驚擾祖陵,亦是有損陛下威嚴,依臣之見,還是當安撫爲上!”
“公然殺戮朝廷御史,怠惰漕運!形同謀反,還讓朕去安撫?朝廷顏面何在,將來還如何震懾各路武臣?”
崇禎皇帝勤政,也有些仁心,可他和漢武帝有着同樣的毛病,好大喜功!要是放在太平年月,頂多給帝國增添些軍功戰亂,動搖不了根本,可如今病入膏肓的大明朝可不是經理文景之治的大漢朝可以比擬的,偏偏崇禎帝急脾氣上來,誰的勸說都不聽。
看着皇帝如此憤怒的模樣,楊嗣昌終究還是熟軟,沒有膽子硬爭,悻悻然的退了下來。
隨着命令,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當即下令上百個錦衣衛,南下逮捕宋青書去了。
持續在這股子痛快的發泄中,一個上午的朝政,幾件大事羣臣的批閱不是殺就是否,倒是顯示出了大明朝好久沒有顯露的強硬,可就在中午崇禎皇帝腹飢,下令退朝時候,宮門外,太監嗓音拉的老長的迴響忽然像墳墓上盤旋的烏鴉鳴叫一般,難聽的傳了來。
“邊關急報!”
東虜稱帝,改國號爲清,虜酋墨爾根代青率賊騎數十萬分兵兩路,破牆子嶺,青山關邊牆毀關而入,密雲總督吳阿衡戰死,密雲衛全軍覆沒,十萬火急!
緊急軍情不可能當着羣臣面宣讀,可就算是進到御書房,這條突如其來的慘劇依舊讓內閣幾人還有崇禎皇帝的臉色變得慘白。
後世密雲都屬於北京市的一部分了,可見其距離京師之近,這次東虜來勢洶洶,直接一把尖刀插到了大明帝國心口上,更可怕的是,帝國主力的三邊精兵還有南省精銳,絕大部分還被拖在湖廣,距離京師千里之遙,能動用的宣大邊兵,遼東精銳還得十多天才能趕到勤王,能依靠的只有京師三大營還有天津衛。
這點老爺兵可一丁點安全感都帶不來。
“陛下,請速發勤王詔令,號令天下兵馬進京勤王!”
薛國觀算是徹頭徹尾的庸碌之人,他能坐上首輔大學士,純粹是皇帝不想用黨爭之人,這會兒他一腦袋漿糊,沒等崇禎發問,已經是跪地磕頭不止了。
也沒指望他,臉色慘白,崇禎帝又把希望的目光投向楊嗣昌那張肥胖的臉上。臉盤子幾乎都被油汗浸透了,楊嗣昌自己的聲音都是發顫。
“陛下,調集勤王大軍不難,可南省自揚州以下,漕運處於癱瘓,長江不通,湖廣漕糧無法轉運京師,要是沒有糧餉,百萬大軍亦是無濟於事啊!”
這話聽的崇禎帝耳朵裡又是嗡的一聲,一屁股坐回到了龍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