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還真和袁崇煥有些像,這個辦公用的御書房,位於雲臺門,是隔離內廷與外廷的交通所在,當初袁崇煥,亦是在這兒被崇禎皇帝召見,吹下了五年了平遼的牛,可惜,僅僅一年多的時間,就因爲信任破滅,被下獄,最後被千刀萬剮。
如今盧象升也是在這兒被接見,而皇帝同樣的滿腹熱情,坐在盤龍寶座上向下端望,看着盧象升高聳的劍眉顴骨,寬闊的前額透露出那一股子沉着剛毅的氣息,滿意的點了點頭之後,崇禎皇帝方纔開口道。
“國事多艱,東虜大兵臨於京師,卿不辭辛苦,喪期未滿又千里勤王,爲朕總督天下援軍,抵禦東虜,忠心可嘉,朕心中甚是慰藉!”
這話評價可相當高了,聽的本來就忠心耿耿的盧象升亦是激動的無以復加,再一次叩首在地,謙道:“臣本一介書生,未行過金鼓,走過軍陣,平日裡只能小心謹慎而已,方纔未鑄成大錯,如今臣更是喪父未歸,心神混亂,乃不孝之人,統領全軍,更是怕無以服衆,辜負陛下聖恩,臣有愧啊!”
“大忠即大孝,大臣爲國奪情,歷朝皆有,卿也不必太過傷心,來人,傳金花銀,莽緞,賜以盧大人,以壯聲勢!”
金花銀就是內廷鑄造一種帶精美圖案的銀錠,而蟒袍卻是缺了一指的蟒龍袍,僅次於皇帝的龍袍了,乃是極其高的禮遇,更激動的盧象升直哆嗦。
好處給完了,也該談正事了,等盧象升磕頭謝恩過後,崇禎皇帝斟酌的問道:“如今遼寇來勢洶洶,昌平,通州保定等城紛紛失守,諸軍不利,依卿之見,當如何決策?”
猛地擡起頭,盧象升無比激動的說道:“陛下以臣爲督師,督天下兵馬,臣自當率領將士與韃子決一死戰,就算臣肝腦塗地,也爲陛下將東虜打出我大明!”
這話說的絕對慷慨激昂,聽的崇禎皇帝臉卻是一白,下意識的瞄了一眼楊嗣昌。
不得不說,楊家兩父子的政策倒是一脈相承的,楊鶴當年紀就曾提出修養元氣之說,國家經歷動亂,內部遭遇天災,外部連戰連敗,士大夫又經歷了閹黨之禍,國家正是元氣大傷的時候,不宜大動干戈,應輕徭薄賦,養小民之元氣,編練軍隊,養邊關之元氣,整頓吏治,養士大夫之元氣,而楊嗣昌對此又提出了進一步的策略,對內,正四六隅十面張網計劃,一面剿滅農民軍,一面招撫,對外,也是很重要的一點,與後金議和!
聽起來挺憋屈,實際上這確實是個良策,明朝是大國,人口快兩億,後金就算佔據草原,人口也不過幾百萬,如今大明朝的一切混亂,其根源還是朝廷本身的腐敗與分配的不合理,這種情況下與遼東的後金再戰火連天,只能是讓潰爛愈演愈烈,激起更多活不下去的農民站起來反抗,兩面作戰,內外作戰,再大的國家都得被拖垮。
這和宋朝對遼,金的歲幣還不同,依照明人的風骨,修養個十幾年,估計就會再度開戰,到時候有新編練的軍隊,熬過災荒,有充足的軍餉,以大明朝如此衆多的人口,就算十個換一個,都能把後金換垮了。
奈何,也就是因爲明朝的士大夫太有風骨了,這事兒纔剛露出點風聲,已經是數不清的大臣上書反對了,崇禎皇帝招盧象升過來,一方面京師需要宣大援軍,另一方面,如果這事兒得到了盧象升這個極其重要的督撫支持,那麼就還有可行的希望。
可盧象升上來就拍着胸脯要和韃子拼了,不僅崇禎皇帝,就連楊嗣昌也是變了臉色。
沉吟了好一會,楊嗣昌方纔陰沉的說道:“盧大人,如今內外交困,通州,薊鎮兵馬紛紛潰敗,東虜十萬大軍氣勢洶洶,朝廷處處被動,何以輕易言戰?”
“閣部,此次宣大山西三鎮來援兵就由五萬之多,京師三大營更是有三十萬之重,而中原督臣洪承疇,陝西巡撫鄭崇儉等部手中更是有百戰精銳不下十五萬,抽調部分,在配合關寧鐵軍,未嘗沒有一戰的實力,況且東虜遠來,深入我大明過境,糧餉全部劫掠於我朝!”
腦門上青筋都鼓起來了,盧象升無比激動的說道:“衆志成城,只要陛下下定決心,嚴令畿輔各州縣堅壁清野,使敵無從就食,官員守土有責,敢退後半寸者,斬!授予各地鄉紳命令,命其連接鄉黨,襲擾賊軍,讓賊不得安生,朝廷再輔以正兵,給予雷霆一擊,虜兵必敗!”
“陛下,臣來這一路,京畿河北,盡在東虜鐵蹄蹂躪之下,士民百姓,早已經對東虜恨之入骨,只待陛下振臂一呼啊!”
盧象升說的策略其實相當有用,後世戰術用語中,就叫戰略縱深,後世一百年,戰無不勝的法蘭西皇帝拿破崙親率六十萬大軍,一舉打進沙皇俄國,當時俄軍不過二十多萬,採用的就是這種避實就虛的戰法,先後從米爾,薩爾塔,斯摩棱斯克,博羅季諾等一系列地區撤軍,博羅季諾戰役之後,這些北極熊甚至連莫斯科都讓了出來。
可拿破崙也沒好過,過於漫長的戰線分攤了他的優勢兵力,俄羅斯人堅壁清野政策讓法軍沒有得到一塊麪包的補給,俄羅斯人甚至自己縱火焚燬了莫斯科,讓拿破崙大軍依靠城市過冬的計劃破滅,不得不忍飢挨餓在廣袤的領土上嚴冬撤軍,最後被集結部分優勢兵力的俄軍各個擊破。
這一戰葬送了六十萬法軍,葬送了拿破崙帝國。
就算做不到沙皇俄國這般拼命,依照大明的國力,堅壁清野再主力纏鬥,真是未嘗沒有一戰的可能。
可惜,盧象升有些高估了那些個子老爺們的覺悟。
而且盧象升高估了不要緊,重要的是崇禎皇帝聽進去了!聽着盧象升形容的戰法戰況,明顯他露出了意動的表情,朱由檢本來就好大喜功,要不是覺得實在沒辦法,他也不願意以這種屈辱的方式向東虜低頭。
本來就就善於揣摩皇帝的心思,眼看着崇禎皇帝的神色,楊嗣昌趕緊又是厲聲說了起來。
“糧餉困難,盧大人有所不知,運河最近很是變亂,乞活賊煽動漕工罷工,運抵京師的糧餉不足三成,難以支撐盧大人如此大規模戰事!”
這事兒盧象升還是第一次聽說,他也是愕然了片刻,然而,就在崇禎皇帝暗自搖頭,楊嗣昌心頭略微浮現出得意的時候,盧象升卻又是慷慨激昂的一叩首。
“陛下,京師與畿輔,富戶甚多,河北一帶更是繁茂平原,官紳致仕之家不計其數,藏米不計其數,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招之以陛下之威,百萬糧餉,九牛一毛,況且宋某其人臣在山西亦曾有所瞭解,他尚且流賊之時,就數次幫助官軍抵禦其他流賊,守土一方,其人還是有着那麼幾分忠義的,朝中諸公對待降臣一向是白眼想加,攻訐勒索不斷,如若派遣使節,以禮相待,曉之以大義,相信宋某亦會早日回覆漕運!”
“並且陛下!”
說到這兒,盧象升還激動起來,雙手向外一橫,興奮的說道:“臣在代縣商人之口得知,兩淮宋乞活建有海船場,仿當年三寶太監之寶船,水耕於東海之上,每船每季可捕一千多擔魚米,倘若命宋某捐糧於京師,海船託運,只要兩個月,至少能匯聚二十萬擔,加上山東,河北之糧餉,足夠支撐大軍鏖戰一年有餘!”
估計宋青書要在這兒,估計他的哭了,乞活軍中他做不願意暴露的,就是他的大海船,不論開拓還是是不可爲逃命,都得靠它們,而聽着盧象升所言,崇禎皇帝似乎更加的心動了。
不過楊嗣昌就更加難受了,和盧象升這理想主義者不同,他掌管兵部,下面軍隊如何養家丁,吃空餉,盔甲裝備陳舊他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楊嗣昌還屬於保守派,他父親楊鶴的覆轍可是歷歷在目,他可不敢用手頭這點兵馬來一次豪賭。
“陛下,李闖逆賊尚且在山中頑抗,八大王,闖榻天過天星等賊才降不久,亦是需要重兵看守,督臣與輔臣的大軍不能動啊!遼東精銳已抽調入關太多,吳三桂祖大壽等部抽不出幾萬兵馬來,況且陛下在京畿就有這麼一副家當,萬一有個閃失,可就國本動盪了!”
“依臣之見,還是守爲上啊!”
“陛下!”盧象升也急了,急切的喊道:“就算不用三大營,抽調遼東精銳,憑藉宣大援軍,臣也可一戰啊!”
“夠了!”
桌子猛地一拍,崇禎皇帝居然站了起來,陰沉的看了爭執不下的兩位大臣一眼,終於自己定下了基調。
“卿歷年征討流賊,積功甚大,然東虜非流賊可比,況我軍新集,遠道疲累,而賊墨爾根代青銳氣逼人,應以持重爲主,不可浪戰!”
一個不可浪戰聽的盧象升就迷糊了,中間倆字可以省略,直接叫不戰就行,歷次東虜入侵,幾乎都是以這個結果告終,韃子搶夠可了,自己就退回去了,腦門上青筋直跳,盧象升一肚子憤懣就要據理力爭,可惜,崇禎皇帝又是擺了擺手,冷漠的說道。
“盧督師鞍馬勞頓,先行下去休息去吧!此時甚大,還要從長計議!”
打發無奈的盧象升一步一回頭的下了去,崇禎皇帝又是一屁股坐到了九龍椅之上,沉默不語,一時間楊嗣昌也是一肚子事,摸不清皇帝所想,他也沒敢說話。
死寂一直持續了差不多幾分鐘,陰影中,朱由檢的手這才輕輕敲了敲桌子。
“文弱先生。”
“臣在。”
“着副御史王瑤之晉右都御史,兼江南總裁,即日南下,屬理江南科舉舞弊之案,主持重考!”
楊嗣昌心頭咯噔一下,皇帝居然對這宋青書妥協了!
雖然剛剛他也有勸皇帝妥協的意思,可經盧象升一說,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