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十五萬三千多個城垛,大小炮火數以千計,闖軍一道上收降九邊,手裡的大炮同樣數以千計,從三月十六日清晨開始,轟鳴的炮彈此起彼伏的落到城牆上下,落到兩軍陣中,每當炮火一停,又是成千上萬的將士嘶吼着廝殺在一起,殺得血肉橫飛。
然而,大明的優勢卻是一點一點的喪失。
闖軍不乏能人,顧君恩,宋獻策,牛金星,李巖之輩多是多智之人,一眼就看出,明軍看似還有十幾萬,能戰的,也就是吳三桂與唐通兩部不到四萬人,餘下的都是絕大部分都是搖旗吶喊之輩,甚至喊都沒有力氣喊,京軍一日僅餐一餐,而且京師正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大瘟疫,每日病死餓死的人甚至比打仗死的還多!
每日接戰,闖軍都是猛攻唐通,吳三輔的薊鎮,寧遠兵馬,京營告急,寧遠兵都會緊急援助,而寧遠兵苦戰,京營卻是按兵不動,在軍中開始引起了極大的隔閡,而且每當吳三桂騎兵出戰,闖軍都是以劉芳亮,郝搖旗,田見秀,高一功等大將率騎兵全力纏住他,就算吳三桂的關寧鐵騎驍勇,可也是雙拳不敵八手,每每陷於陣中狂呼酣戰,殺得血染征衣,卻也是無可奈何。
就這麼,戰爭綿延了五六天下去,京師城下,血流成河。
三月二十二日夜。
三四月間,小冰河期的華北平原還是很冷的,守城的官軍十幾年沒有新衣播下了,衣衫襤褸且飢腸轆轆的明軍城上城下,畏縮在一起烤着火取暖,京師一片火光搖曳,猶如鬼蜮鬼火般,總有種奄奄一息的感覺。
夜間,還有着一隊穿着黑衣的隊伍推着手推車,不斷在軍營裡走來走去,路過一個個營帳火堆,對着堆在一起取暖的軍士就踹幾腳,每每有不能動彈的,直接擡上車子,差不多小半個時辰,這些被稱作閻王隊的收屍人就能收到滿滿幾車的屍首。
北軍,寧遠軍效武營。
一個大鍋子在火上咕嘟咕嘟作響,鍋裡頭,粥倒是不少,然而那米粒皆有種泛黃的顏色,香味中亦是夾雜着一股子黴味,不過對於苦戰了一天的窮大兵來說,這也算是最幸福的時光。
跟着用馬勺攪和着粥鍋,一幫餓兵迫不及待的喝着,不過撈着撈着,一個大塊東西似乎倒到了勺裡,這夥兵的軍頭馬寶愕然的提起馬勺,旋即,一隻煮的毛都快沒了的大耗子稀爛的映入他眼簾。
僅僅看了一眼,一個夥十多個兵士一起摳着喉嚨,哇哇大吐了起來。
要說這年頭天災人禍,有點肉吃算是不錯了,老鼠肉也是肉,在遼東餓急了,這些大兵也不在乎消滅消滅四害來祭下五臟廟,可這京師不同,從崇禎六年開始,劇烈的鼠疫就從山西開始,一直持續到如今,就連宋青書所部都跟着差點倒了黴,尤其是這兩年,京師鼠疫愈發的暴烈。
街坊間小兒爲之絕影,有棺,無棺者,九門計數二十餘萬,尤其是照比宋青書所遇到的腺鼠疫不同,如今爆發的肺鼠疫死亡率更是驚人,速度之快難以想象,有官員與同僚喝茶打恭,僅僅片刻就不起而隕,還有新婚之家,夫婦對坐新房整夜,次日查看,皆死。
甚至鼠疫之毒,一富戶死絕,兩小偷入內行竊,一在樑上皆贓物,一在屋中傳遞,不到須臾,兩小偷皆死,兩人手中尚且交接着包袱。這種情況下,在飯裡吃出個死老鼠,那種心情可想而知!
憤怒之下,馬寶乾脆一腳踹翻了粥鍋,旋即伸手打開糧食袋子,倒出來,那股子黴味伴隨着臭氣撲面而來,夾雜在糧食間,盡是黴斑與老鼠糞便,看的人給予作嘔,一瞬間眼睛瞪得跟銅鈴一般大小,旋即馬寶出離憤怒的高嚷起來。
“媽*個巴子,老子拋家舍業,千里迢迢跑來這京師打仗,老子家婆娘還在後面捱餓,老子二兒子都餓死了,天天給朝廷賣命,朝廷就給老子吃這個?”
“老子不幹了,老子要回遼東!”
真如大澤鄉陳勝吳廣的怒吼那樣,馬寶的叫嚷也如同一個火星子撩到了火藥桶上,點燃了寧遠軍已經積壓許久的不滿,跟着馬寶亂嚷嚷,眨眼間多半個效武營都跟着亂了起來,洶涌的向京北走去。
然而在軍營外面,卻被效武營守備吳雞給攔住了。
“大膽!深夜聚衆,哄亂軍營,大聲喧譁,妖言亂心,視爲怠軍,當斬,你們不要腦袋了嗎?”
軍官的威嚴倒是還在,更何況還有一百多親兵虎視眈眈,不少兵士倒是給嚇住了,可就算如此,馬寶依舊滿是憤怒,在人頭前對着吳雞大聲的叫嚷着:“守備大人,小的們實在活不下去了,咱們給朝廷賣命,朝廷給咱們什麼?爛米!還是被老鼠啃過的,這些天咱們效武營死了多少人?再這麼下去,大家都活不下去了!”
“大膽!還敢妖言惑衆,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砍了!”
吳雞氣得暴跳如雷,揮手就大聲叫嚷着,十幾個親兵亦是蜂蛹而來,眼看這一幕,馬寶也是蒙了,愣了片刻,忽然怒從心中起,惡在膽邊聲,只聽咔嚓兩下,帶頭的兩個親兵片刻間就被砍翻在地。
“你,你竟敢殺人!”吳雞立馬氣得臉都變成了豬肝色,伸手叫要拔刀,誰知道身後砰的一聲火銃響動,馬寶在軍中也是頗有聲望的,他的一個朋友在背後開槍就斃了他。
也是一不做二不休了,拿着血淋淋的刀指着那些驚駭錯愕的親兵,馬寶兇狠的叫嚷着:“大家都是當兵窮漢,他老朱家不給活路了,何苦在給他賣命?你們的土地也都被那些當官的扔給建奴了,你們家裡也跟着在京師捱餓,都他孃的想一家死絕嗎?”
“反正活不下去了,還不如去投靠闖賊,好歹能吃一口飽飯!老子是不幹了,跟着老子,反了他孃的吧!”
主將都死了,並且親兵這些天也的確是過得一肚子怨氣,不知道誰也跟着發泄一般罵了句反他孃的,親兵隊,也跟着亂了。
叛亂也迅速跟着效武營瀰漫開來,演變成了激烈的營嘯,數以萬計的關寧軍從軍營中瘋狂的跑出來,一部分向東北潰散,另一部分把火氣都撒在了臨近的京營身上,他們看來,自己吃黴米,受牽連,完全是這羣京師老爺兵害得!
後半夜,整個京師西南變得亂作一團。
五里外,闖軍!
“機會來了!”
哪怕是夜裡也夜不能寐,李巖親自端着望遠鏡執勤,一大片混亂的火光夾雜着喊殺聲映入他的眼簾,讓李巖那熬的通紅的眼睛瞬間顯露出來無比銳利的神光。
“馬上傳令下去,杞營集結,出戰!”
真叫破屋偏逢連夜雨,李巖的當機立斷中,數以萬計的闖軍打着火把從黑夜中衝鋒了出去,殺進了這混亂的戰團,更加加劇了這一晚上明軍的敗落。
“不許亂!不許亂!迎戰!”
拿着大刀在軍營中來回的巡視,吳三桂都快要瘋了,這簡直和鬆錦大戰那樣,莫名其妙明軍就敗了,然而帶着僥倖,領着吳家親兵,這位新晉的平西伯依舊來回的奔馳,不知道斬殺了多少暴亂的軍官,一直到了凌晨十分,嘹亮的嚎叫忽然從西南方響起,吶喊中,又是黑壓壓數不盡的闖軍向京師奔涌。
趁亂中,李自成全線進攻了!
陳永福攻廣安門,劉芳亮攻左安門,田見秀攻永定門,李岩心思縝密,爲了牽制明軍又分出一部分軍力去繞道城東,攻打廣渠門,騷擾其他幾門,京師外七門簡直被打的處處開花,上午七八點鐘左右,城外明軍大部隊已經陷入了全線崩潰的地步。
到處都是驚慌失措,驚駭的逃竄着的官軍,廝殺了整整半夜,吳三桂帶着他的親兵已經殺得人爲血人,馬爲血馬了,聚攏着最後幾百號兵馬,吳三桂亦是狼狽的退向了廣安門,站在城門下,精疲力竭的對着,城門上頭叫嚷着。
“吾乃平西伯吳三桂!襄城伯何在,速速開門!”
“平西伯聽着!”
這時候,李國禎居然還帶了不少幸災樂禍,站在城門上也是高聲叫嚷着:“陛下有旨,外援軍一律城外禦敵不得入城!”
“平西伯,您勇冠三軍,想必區區闖賊,入不了您的法眼,速速退敵去吧!”
這個時候,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敗局已定,這個時候,李國禎居然還在說風涼話,氣得吳三桂牙都要咬碎了,可就算他再如何嘶吼,李國禎居然再避而不見了,就是緊鎖城門不放他進來,這功夫,身後又是傳來大片的喧譁聲,親兵驚駭的向後指着,恐懼的又是大叫起來。
“將軍,闖賊又殺回來了!”
說話間,陳永福的河南降兵還有原小袁營袁時中的精銳騎兵數以萬計再一次高舉着血粼粼的馬刀直奔廣安門衝來,憤怒的噴出一股子滾燙的鼻響,吳三桂忽然調轉馬頭,揚起了大刀。
“給老子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