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四年的京師還真是個不祥之地,似乎誰沾染了這兒都倒黴。
照比明朝那龐大的官僚集團,闖軍的決策層不過十幾個人,然而這建奴來襲,大明王朝陰魂不散的拖延症卻也糾纏住了大順王朝,迎戰的事情卻是拖了好多天,最初定在香河,然後轉到了破奴堡,做後又拖到了燕山,可真正闖軍出發的時候,探子又尷尬的來報,八旗大軍忽然急行軍,已經突破了燕山李巖設立的幾道簡單防線。
最後戰場不得不拖到了京師旁邊的小平原上。
打進北京第三十九天,再一次,這一座城市被領臨城下。
四月二十七日,龐大的闖軍終於在京師吃喝玩樂夠了,挪動着臃腫的身軀,向城外緩慢的拱着,這次郝搖旗的軍團在最前面,然後是田見秀,劉芳亮這些大將,軍隊照比進京師時候還多了些,然而,那股子銳意進取的精氣神卻是不知道去了哪裡,細看那隊伍中,一大羣當兵的背後跟着的居然是一大羣婦人,甚至還有的都帶了小孩。
那些原本精神,亢奮的陝西騎兵騎在馬上一面走一面打着哈欠,一行行步兵不少有了黑眼圈,邊走還能邊聽他們說着打完仗回來接着搖骰子的事情,好幾個大將騎馬來的,出門時候居然是坐着馬車,所有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身上多了個又沉又重的包裹。
“蒼天不公啊!”
紛亂的怒罵唾棄聲也跟着大軍在城門口凌亂的響着,可憐前首輔大學士陳演,機關算盡太聰明,第一個先捐納了四萬兩白銀,爲了保命他也是豁出去了,將家裡的宅院古董錦繡珍玩全都掛上草標出售,所有僕人都遣散,自己也從大宅子裡搬了出來,借住在城邊的普度寺,當初崇禎皇帝募捐時候,他纔拿出一百兩銀子,如今卻活生生折騰自己弄了個傾家蕩產。
繞是如此,也沒有逃過一刀的命運,李自成不打算在京師城下與建奴決戰,大順剛剛平定北方,各地也需要平穩,不可能如同大明那樣四方調集勤王兵,更重要的是,京師在幾次建奴圍攻下支撐下來,因爲有江南來的漕運糧作爲後盾,他大順可沒有,困守孤城不符合大順利益。
已經在京師如此殘酷的拷掠,吳三桂還打着借東擄兵,報國仇的大旗!把京師留在身後,李自成自然不放心,故而在明朝降官中又是挑出一批來殺掉,陳演在斬首的名單上赫然排列在第一名。
“何苦當初!何苦當初啊!”
想着自己爲官這麼些年所作所爲,尤其是最後當上首輔這些天,還不如支持崇禎皇帝的南遷計劃,哪怕就算最後被皇帝推卸責任,天下士子依舊會誇讚自己是好樣的,那像是如今,機關算盡,落了個貳臣的名頭,到頭來還是沒逃過頭上那一刀。
猛地被按在德勝門前的空地上,聽着背後的大刀揮舞聲,陳演悲苦懊悔的長嘆着,可惜,沒等到這個尸位素餐,誤國誤民的傢伙再做出什麼悔恨賦來,身後的大刀已經砍了下來,污血四濺,人頭飛舞,幾十個在最後時刻沒有與大明帝國同舟共濟的朝廷重臣,最後卻是以這麼個草草收場,殉了京師城。
李巖的兵馬緊跟着祭旗,踩着鮮血出了城,然而,一片愚民的叫好聲中,李巖卻連扭過頭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一面隨着戰馬的顛簸而搖晃着,一面他臉上滿滿的都是沉重。
宋青書所交代的三件事,大順如今辦砸了兩件半了,拷餉給天下觀望的士子依舊留下了還是當初那個流寇的印象,大軍入城的暴行嚴重毀掉了京師的民心,這也是他支持不在京師迎戰,而是在燕山腳下迎戰的原因,省得背後起火,可就算是在燕山腳下迎戰,勝負指數依舊未可知也。
別看大順軍快四十萬人馬了,快倍於建奴,可大順軍將近三十萬人馬都是步兵,而且不少是唐通陳永福這樣的明朝降軍降將,就算還有幾萬騎兵,可順軍騎兵的戰鬥力,真是不如那日的寧遠騎兵,吳三桂八千關寧鐵騎,順軍往往需要三四萬騎兵才纏的住。
這還僅僅是關寧軍,打壓了關寧軍多年的建奴八旗,又是如何的強悍?
就算如此,要是在進京師之前,李巖還是有信心和建奴決一死戰,可如今?看着前頭十六人擡着的沉重皇攆緩慢的行進着,闖王的前後左右還有如此多的優伶齜牙咧嘴的得意伺候在那兒,李巖又是艱難的搖了搖頭。
玄啊!
…………
戰場擺在了密雲,緊挨着燕山山腳下,僅僅留下牛金星,宋獻策等幾個文人帶着輜重兵守京師,能調動的軍力,李自成全部調動了,一共是三十七萬六千餘,大順軍多年的主力家底幾乎全都在這支隊伍中,龐大的步兵羣也帶來了緩慢的速度,行進了足足一天,又紮營了一個晚上,四月二十八日上午,這才抵達燕山之下,那兒建奴大軍卻是早已經蓄勢待發,而且佔據了最有利的地勢。
屬於漢人捍衛家園最堅固的堡壘長城上,卻插滿了建州八旗的旗幟,二十三萬建州八旗佈陣在司馬臺長城南麓,鴛鴦湖畔,遠遠眺望過去,整個一片山間似乎都被紅黃藍白的斑斕色彩所分割,拼成一副巨大的馬賽克圖。
三順王與寧遠降兵步兵陳列在最前列,兩翼的蒙古騎兵戰馬躁動的刨着地,穿着皮戰袍的蒙古弓騎手慢悠悠的打理着弓弦,最中央,來自建州八旗的六萬多精悍步騎帶着來自遼東卷着雪花的刀子風那種銳利,殺氣騰騰的向下眺望着。
其實這個時空有了宋青書,第四次入關征明以及寧錦大戰,乞活軍都給了後金以極大的創傷,不說多爾袞賠進去那兩三萬人馬,僅僅金州一地,就彷彿當初的毛文龍東江鎮那樣,狠狠紮在建奴的背後,以至於這次出征,多爾袞還不得不留下三萬人提防盛京一帶,而且還不放心的把朝鮮兵馬也徵出了五萬之多,只不過朝鮮兵實在是令人不放心,連投降的漢人都不如,被多爾袞當做民夫丟在後頭。
不過這個時代,也許真應了那些玄學家所說,不論建奴還是多爾袞,都是氣運蒸蒸日上,連續幾年,建奴都對北方黑龍江,烏蘇里江一帶被稱爲生女真的鄂倫春,鄂溫克,赫哲,達翰爾等部族發動連續的征服戰爭,被征服的部落強制編入建州八旗中,幾年間不但補充了損失的人丁數,而且照比歷史上,滿洲八旗還要多出去三四萬壯丁,這可都是戰爭動力。
也是因爲在窮山惡水中與野人女真的戰爭,多爾袞不但補充起了他的兩白旗,而且在後金中再一次將自己的人望聚攏起來,而且在去年熬死了皇太極,與豪格的爭鬥中又是技高一籌,提出擁戴大玉兒的兒子小皇帝福臨繼位,他與濟爾哈朗以叔父的名義監國,全面打壓了豪格的勢力。
濟爾哈朗此人年歲已高,並且爲人唯唯諾諾,如今整個滿清,等同於他多爾袞一個人說了算,又恰逢大明土崩瓦解的機會,真是給建奴一個比當年女真人滅北宋還要好的時機。
差不多等了小半個時辰,多爾袞一直舉着也不嫌累的望遠鏡可算是放了下來,揉了揉光溜溜的腦門,禁不住笑道。
“還真是人多勢衆,人山人海啊!”
“攝政王,這些流寇雖然烏合之衆,可畢竟剛剛攻陷了京師,滅了大明,銳氣正盛,老臣認爲,不宜與之速戰!闖賊傾巢來攻,必無後援,而且江南漕運斷絕,糧餉亦是供應不濟,我軍有關寧錦屯墾之糧,少於賊軍,只需輕騎襲擾其後,不需一月,闖賊定斷糧而走!”
跟對了主子,范文程也經歷了個低谷再次爬了回來,位列滿清大學士之首,同樣觀望着浩浩蕩蕩的闖軍在燕山下列陣了半個多時辰都沒列完,這位頭號大明奸忍不住有些迷糊的抱拳進諫着。
他這話到也算是老成,不過更深的一層含義,卻是被上一次關內之戰打怕了。
大明也是有可戰的軍隊的!誰知道這三四十萬人馬裡有沒有?
這些年多爾袞兵敗之後,多是與野人女真作戰,並沒有參與第五次入關征明,最近跟着他起來的建州貴族也差不多,眺望向山下的人山人海,這些子滿洲悍將倒是沒有手底下兵丁那樣有銳氣,這副模樣,看的多爾袞忍不住皺皺眉頭。
“平西王,你以爲如何?”
腦袋看了一圈,多爾袞忽然大喝出聲,旋即一個穿着馬褂,頭髮同樣剃成了金錢鼠尾,看穿做幾乎看不出來漢人模樣的將領猛地單膝跪在地上。
“末將願請爲先鋒,不過一羣烏合之衆,只要有五萬騎兵,旦夕可破敵!”
吳三桂的眼睛都有些發紅,京師亂成那樣,吳家被抄家,滅門的消息根本瞞不住,更何況上一次京師之戰,混亂中逼得吳三桂不得不穿上號子衣,藉着京師郊區的破民房僞裝成闖軍這才逃出一條生路,已經讓這個驕傲的傢伙憤恨不已了,如今他這真的算家仇國恨,新賬老賬一起算,那股子殺人的衝動,哪怕那些建州悍將,都感覺到一股子心悸。
這一幕卻看的多爾袞忍不住昂頭大笑。
“好!不愧爲關寧軍第一巴圖魯!平西王,本王就給你這個機會,你的寧遠兵爲先鋒,與三順王,繼順公先行攻賊先鋒,吳克善,佟養正,汝等從兩翼攻賊!”
“今日,本王就要破他闖賊!”
兩隻眼睛銳利的盯着下方,就彷彿鷹隼盯着兔子那樣,多爾袞兇悍的大叫着,隨着他的話語,各個被點到的將領轟然答應,旋即八旗這個戰爭機器轟鳴的運轉了起來。
十幾分鍾後,扛着旗幟長槍,頗有些氣喘吁吁的跑到陣前戰位的闖軍各營軍兵纔剛剛站定,沉重的馬蹄子聲忽然從對面燕山斜坡響了起來,就連旁邊的鴛鴦湖都是震得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在那些底層步兵恐懼的注視中,面前數之不盡的猙獰騎兵高高舉着長矛戰刀,藉着山勢,向他們排山倒海一般的衝了過來。
兩個月前,大傢伙各個還是一文不值,死了就死了,可如今,背上腰裡都是沉甸甸的,後面的隊伍裡甚至還多了個女人,這一次,看着洶涌而來的胡人,端着槍的手,忍不住發起了顫抖。
“穩住!”
陣中,郝搖旗的喊叫大聲的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