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在窗外呼嘯不息,吹得窗紙嘩嘩作響,而乾清宮裡,卻是一片死寂。
望着眼裡伏跪於地的楊嗣昌與熊文燦二人,崇禎忽然感覺自已,有種說不出的疲憊與虛弱。
李嘯啊李嘯,爲何朕以前這般欣賞你,關愛你,想與你做個千古君臣相契的典範,爲何如今,卻要弄到劍拔弩張彼此互相內鬥的境地。
真的是朕錯了麼?
還是現在的你,因爲形移勢變而漸起反心?
崇禎忽覺心中有如一團亂麻,彷彿有什麼東西堵在心頭,他想喊,想叫,卻又什麼都說不出口。
最終,崇禎無力地揮了揮手,讓楊嗣昌與熊文燦二人,先行退下。
楊嗣昌退出殿時,喉頭涌動着,似乎還有說多話想對崇禎說,只是崇禎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楊嗣昌才長嘆一聲,退步而出。
崇禎皇帝象一具木偶一樣,在乾清宮裡呆坐了許久,最終又向侍立一旁的曹化淳傳令,傳首輔劉宇亮,入殿覲見。
正在文淵閣辦公的首輔劉宇亮,聽到皇帝緊急召見,急急入得殿來,隨即伏地下跪。
“臣劉宇亮,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平身。“
劉宇亮站起身來,他迅速看到,龍椅上的崇禎皇帝那一臉憂容之狀,他心下,便已猜到皇帝是在爲何事而煩惱。
劉宇亮眨眨眼,拱手低聲稟道:“陛下召微臣前來,可是想問微臣,對那東海侯李嘯是何看法麼?“
崇禎苦笑:“然也。季龍,你身爲首輔,朕今天喚你前來,正是想聽聽你的看法。”
劉宇亮心頭一動,不過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先問了一聲:“微臣淺陋之見,恐有污聖聽。卻不知陛下可曾垂詢過楊閣部與兵部熊尚書麼?”
崇禎煩躁地擺擺手,一臉怨憤的表情:“唉,朕當然已問過他們!只可嘆,他二人,竟全部站在李嘯那一邊,幫其說話開脫,朕心下不甚煩憂,故請愛卿前來,想聽聽你的看法如何。”
崇禎說完,便又簡述了一番剛纔楊嗣昌與熊文燦二人,對李嘯的看法與處置意見。
讓崇禎沒想到的是,劉宇亮聽完崇禎的簡述,卻是撲通一聲,又伏地而跪。
“陛下,楊閣部與熊尚書所言,以微臣看來,不過是苟安一時之舉,長此以往,無異於養虎遺患哪。”劉宇亮嘆息着回了一句。
劉宇亮這句話,讓崇禎心頭一顫,連忙道:“愛卿何出此言?”
“陛下,還記得微臣先前對陛下所說過的話麼?帽子再破舊,也要戴在頭上,鞋子再華麗,也是穿在腳下,萬萬不可本末倒置啊。那李嘯,出身不過一遼東破落獵戶,幸得陛下慧眼識才,大力擢拔,此人方得有今日之高官顯爵。可嘆這李嘯,如此深受聖恩,榮眷非常,竟不思報效,反心起反側,一意謀私,對皇上對朝廷大存不滿,這般梟獍之舉,如何不讓微臣爲之扼腕嘆息!“
一道怨憤寒光,從崇禎眼中,一閃而過。
劉宇亮頓了下,複道:“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李嘯年紀輕輕,便身爲東海侯,可謂榮寵無比。不料,此人發跡後,卻是猖狂悖逆,跋扈非常。先是不顧朝廷禁令,又自行出兵庫頁島,輕釁戰端。後又嚴拒朝廷派官員接收臺灣之諭令,獨據臺灣之地以營私。其形狀種種,哪樣不是反悖至極!若這般逆臣,皇上不加以嚴懲,卻要如楊閣部等人所議,一味縱容,閉目塞聽的話,微臣敢斷言,再過兩年,這李嘯勢力愈發壯大後,一定會成爲第二個起兵作亂的孔有德!“
劉宇亮說完,崇禎臉上,已是慘白一片。
“朕,朕,確是有心懲治李嘯,只是,文弱也說過,若是輕動李嘯,只怕其起兵造反,到那時,豈非無可收拾了麼?“崇禎喃喃道。
“陛下,若是生硬剝奪李嘯軍權,並治其大罪的話,那李嘯,難保不會狗急跳牆。但臣以爲,陛下完全可以曲意圖之,以掩其耳目。“劉宇亮說到這裡,眼中便閃過一絲狠色:”以臣看來,李嘯之軍,全憑其一人維繫,若李嘯得除,則其軍勢自然瓦解矣。故只要陛下略施計謀,賺得李嘯,則李嘯反側之憂,可再無慮矣。“
“哦,要朕施何計謀,季龍請詳言之。”
“陛下,臣以爲,陛下完全可以將計就計,利用現在市坊流言,下召封那李嘯爲國公,隨後召其入京師授爵,只要李嘯一入京師,便是龍困淺灘,虎離山林了。到那時,陛下再將其下獄治罪,同時另派他人,前往山東接收李嘯之基業,豈非上善之計?”劉宇亮陰笑起來。
崇禎面色陰沉地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又問:“此計倒是不錯,但李嘯若是心虛,不肯上京受爵,則又當如何呢?”
“陛下,若他不肯上京,則其反狀已是愈明矣。陛下當可下召,將其另行調往他處任職。且爲打消其戒心,其調任地方的爵銜官位,皆與其大山東相同,以麻痹其心。最後,再暗中分解其勢,瓦解其軍,則李嘯勢單力孤,當可擒矣。”
崇禎點了點頭,他捋須沉吟了一陣,又低聲道:“季龍,若李嘯不肯上京,也不肯另調,又當如何處置呢?”
劉宇亮冷哼一聲,沉聲道:“若李嘯真這般反逆,連拒天令,則其反狀已是板上釘釘了。那麼,李嘯若要這般與朝廷徹底撕破臉面,朝廷也只能立即出兵,剿除逆賊李嘯,以儆效尤,斷斷不可再遺留後患了。”
“哦,若是如此,依你看來,朕可是需要集結兵力,全力進攻山東登州麼?“崇禎皺眉道。
劉宇亮搖了搖頭:“非也。以臣看來,當先掃其枝葉,再圖其主幹,方爲穩妥之計。李嘯不是還多有散佈外地之兵力麼,卻可先行剷除之。“
崇禎又哦了一聲,猶豫地說道:“話雖這般說,只是,李嘯分派了諸多兵力,前往湖廣、陝西、山西、大同等地,協助各地官軍剿匪,若要將這些剿匪兵力,視爲亂軍剿除,則朕恐一衆將士,心下多有不服。”
劉宇亮急道:“若陛下仁心寬大,不圖其剿匪兵馬。那李嘯卻有一處地界,與其本部相隔,皇上正好將其拿下以立威矣。”
“哦,是何地界?”
“宣府鎮北路,金湯城。”劉宇亮一字一句,沉聲說道。
“哦。”崇禎點頭捋須,良久,他的眼上,閃過一道狠色:“好,就依卿之見,朕這就給李嘯下召!”
崇禎十二年二月初五。
李嘯在登州官府中,率領一衆文武官員將領,跪地聽那朝廷特派的宣旨太監王之心,前來所傳之諭令。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東海侯李嘯,遠拓波濤萬里,收復苦兀舊域,揚國威於異邦,納遠民爲赤子,這般奇功,彪炳殊卓,朕聞奏報,不勝欣然之至矣。李嘯奮武以求治,實賴股肱之任臣;拜手以陳謨,必恃朝廷之倚柱。扶亂戡亂,紛列高功而誰何;爲王行驅,賡歌國朝之榮光。茲以考求,詎可泯其績而不嘉之以爲寵命乎?朕當效皇祖有功必賞之遺命,特升授李嘯唐國公,加授光祿大夫銜,更賜榮勳上柱國,再蔭其長子爲世子,世傳其銜,永承罔替。其部有功將士,皆付有司從優敘議。朕錫之敕命於戲,體國經野成蕩平之。冀我干城之將李嘯,威振夷狄,深眷元戎之駿烈,功宣華夏,用昭露布之貔薰。暫錫武弁,嘉乃丕績,入京受封,以洽朕意。欽此。”
聽到皇帝,竟真封自已爲國公之銜,且是世襲罔替之時,李嘯心下,頗爲震動。
一旁跪立的官員將領,臉上亦是大爲動容。
前世讀過一點明史的李嘯,對這個國公的尊貴程度,還是有一定的瞭解的。
大明開國二百多年,總共也才封了十個國公,至今還存者,止有魏、定、黔、成、英五家。現在李嘯晉封國公,又加授光祿大夫,授榮勳上柱國,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皇帝對他是榮寵至極,舉朝無一了。
尤其是,皇帝還給李嘯加封了一個上柱國銜,雖然說上柱國只是個勳階,但這個勳階,卻是有如鳳毛麟角般稀缺。
因爲,在明朝,加上柱國榮銜,比封爲國公還要難得,明朝二百多年的時間裡,封了十個國公,可加過上柱國的,正史上只有夏言少師加上柱國,連一代名臣張居正,都是死後才追贈的上柱國。就連開國元帥徐達,到達個人榮譽頂峰時,也只是位至左柱國而已。正因上柱國的榮銜如此難得,連當年權傾天下的嚴嵩,都不敢接受嘉靖皇帝賜下的上柱國加銜。
當然,到了南明時,皇帝爲拉攏各地軍頭,導致名爵濫觴,終成國公多如狗,王侯遍地走了,這原本尊貴無比的國公之銜,也就與大街上的普通商貨差不多了。
只不過,李嘯在心下迅速地想到,皇帝在自已十分不給面子,嚴拒了朝廷安排官員插手臺灣後,竟還能這般大度地給自已加封國公之爵位,心下深爲驚疑。
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朝廷這般加封自已,只怕沒那麼簡單吧。
肥胖如豬的太監王之心,唸完這長長一段聖旨後,連喘了幾口氣,才大聲宣道:“唐國公李嘯,接旨。”
“臣,李嘯,接旨謝恩。”
面色沉峻的李嘯,緩緩從王之心手中,接過聖旨。
王之心笑着虛扶起李嘯:“唐國公,咱家恭喜了,唐國公這般年輕,卻身居國公之高位,實令咱家羨慕欽敬之至也。”
李嘯笑道:“公公謬讚了,李某何德何能,能讓皇上這般信重,心下着實惶愧之甚也。卻不知這位公公,尊姓大名?”
待王之心自報家門後,李嘯才明白,原來此人便是,明史上素有惡名,貪財好貨的著名太監王之心。
王之心是明朝末年太監,鄉籍何處已不可考,此人從崇禎四年始,因攀上曹化淳這條粗腿而發跡,自當年九月任監軍中協。後領東廠,緝事冤濫,用刑訊逼供的方式,敲詐得來了大批錢財,從而發家致富,並憑自身權勢,得蔭弟侄錦衣衛百戶。
史書記載,明末宦官一族中,王之心家最爲奢富,但此人卻是個吝嗇鬼,極其慳吝。
明末李自成進犯北京,因北京城中兵備不足,崇禎下捐輸令:“凡官員捐餉者,加官進爵”。王之心猶豫多日,後被曹化淳勒逼,才勉強湊了一萬交上去,用史書上的話來說,那就是“此銀一交,有如萬錐刺心也。”
而在李自成打入北京後,開始大肆追贓逼餉,素有富名的王之心,自是被關押用刑,要求他大力捐餉以自贖。同時,李自成給他定了個份額,要他至少湊出三十萬兩銀子,才能放其回家。但此時的王之心,因爲大順軍在破城之後,已將其府中洗掠一空,故他實在無法湊出這三十萬兩銀子,最終被暴怒的劉宗敏活活夾死,腦漿與鮮血流了一地。
不過,李嘯很快從歷史的遐思中回過神來,遂笑着向王之心說道:“公公遠來宣旨,路上辛苦,李某另有程儀相贈,略表心意,還望公公勿要推辭。”
王之心聞言,臉上的笑容,頓是愈發燦爛:“唐國公一片心意,其情摯摯,咱家若是不領,是爲卻之不恭了。”
李嘯大笑起來,隨即命人送上雪花紋銀500兩,讓王之心收下。其餘隨從,也按品階各有差賞,故衆人無不喜悅。
貪財好貨的王之心,收了李嘯那500兩銀白耀眼的雪花銀子後,心下喜悅無比。他笑盈盈地對李嘯說道:“唐國公,皇上說了,要咱家帶唐國公返回京師,再由皇帝於宗廟之前,親授國公之銜,方爲正禮。就請唐國公做好準備,及早與咱家同返京城吧。”
王之心沒注意到,李嘯眼中,卻是一道森冷寒光,一閃而過。
不過,他在表面上,並沒有表露出任何異狀,反而是笑盈盈向王之心拱手道:“此事不急,且容本公做下準備,再行決定不遲。”
李嘯的話,讓王之心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此時的他卻也未想那麼多,隨後便在李嘯的安排下,暫且先往館驛入住。
王之心等人離開後,李嘯便與自已的兩名心腹贊畫,陳子龍與姜曰廣,一同入密室商議。
“唐國公,請恕在下直言,學生以爲,國公此去京城,恐多有不利。”陳子龍一臉憂色地說道:“國公先前大違朝廷旨意,嚴拒朝廷染指我臺灣,現在,朝廷非但不加追責,反賜於國公之銜,學生以爲,實是大爲反常。”
“在下亦是這般認爲。有道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在下深恐朝廷只是用這國公爵銜爲誘餌,引誘李大人前去京城。大人此去,在下看來,實如虎離山林,蛟龍離海一般,只怕是凶多吉少啊。”姜曰廣捋着鬍鬚,一臉憂心忡忡之模樣。
李嘯環視了他二人一番,嘴邊劃過一絲輕笑,輕嘆了一聲道:“二位之憂,本公心下,深以爲然。古人云,指望長江香餌穩,誰知暗裡釣魚鉤,誠不我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