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這次系關明廷命運,堪稱生死修關的緊急朝議,令人可悲又可笑地,在一片混亂中草草結束。
這一天,陰風怒號,濃雲蔽空,散朝後的崇禎,孤自一人,在乾清宮內呆坐到深夜。
直到太監來親勸,崇禎才從椅子上艱難起身,前往寢宮而去。
離開宮門的一刻,崇禎仰頭望向墨濛濛的灰空,忍不住厲聲大吼:“諸臣誤朕,諸臣誤朕啊!朕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矣!可憐我大明二百餘年基業,今遭要毀於一旦,今遭要毀在朕的手裡啊!”
夜色茫茫,崇禎的悽聲呼號,迅速隨風而散,在夜空化成虛無。
直到次日下午,思慮了一整天卻又百思無計的崇禎,最終不知在何種心態驅動下,親筆了寫了六個字:“朕計定,另有旨。”
然後他令小太監將這六個字,送達給了城外的大順軍。
李自成看完這六個字的回信,忍不住仰天大笑。
“瓜慫!崇禎佬兒真是個瓜慫!這都火燒眉毛,狗咬褲襠了,他還在擺着皇帝譜兒,說些不着四六的慫話,真他孃的笑死人了!罷罷罷,給你陽關大道不肯走,自尋死路你偏來,那俺老李就成全了你咧!”
李自成大笑說完,臉上閃過一絲狠色,厲聲下令道:“全軍聽令,整備攻城器械,明日天明,立即四面攻城,定要一舉拿下京城,活擒了那崇禎佬兒!”
“得令!”
下面傳來了山呼海嘯般的怒吼,有如春雷滾滾,響徹在京城上空。
就連處身深宮的崇禎,亦清楚聽到了這如雷般的喝喊,竟是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下意識感覺到了,自已的生命,也許從這聲喝喴開始,進行倒計時了。
終於到了這一天,終於到了這一步了……
此時此刻,倒好象沒有了太多的恐懼與驚惶,更多了一絲安之若素的從容。
想想自已,從信王當到皇帝,一路憂患,一路艱難,勉力支撐到現在,終於要與這氣息奄奄的大明王朝一起,走到生命的心頭了。
也許,這就是宿命吧。
崇禎忽然慘笑起來,他的聲音,有如梟鳥一般淒厲,最終,變成了一個人的捂面痛哭。
蒼天不公啊!
爲什麼,爲什麼自已這麼努力,這麼勤政,這麼宵衣旰食日效操勞地爲了挽救大明王朝而奔忙,最終卻是落到這般結局!
朕非亡國之君,臣盡亡國之臣,這般該死的朝臣,真真個個可殺是也!
崇禎痛哭感慨了一陣,漸漸冷靜下來。他知道,現在的自已,要開始早點爲後路作好準備了。
“去,把鞏永固給朕叫來。”崇禎悶悶地說了一句。
“是,奴婢遵旨。”
很快,難馬都尉鞏永固,急匆匆來到乾清宮中。
鞏永固,字洪圖,宛平人,因娶了永安公主而成爲駙馬。此人愛讀書,好收藏字畫,好擊劍任俠,結交的也都是有豪爽氣的文人,倒是頗有些古代遊俠的風采。
而且,鞏永固身材英挺,也懂一些國政軍事,並且擅長騎射,故崇禎皇帝對其十分信賴與看重,每次出行時,總是讓他在近旁跟隨。這份信重寵愛,直到永安公主因病故去,駙馬鞏永固另娶他人之後,依然眷隆不衰。
故而,現在事情緊急之際,皇帝最先想到的,便是找駙馬鞏永固過來議事。
其實在前段時間,侍郎李明睿向皇帝提出南遷之議後,駙馬鞏永固也對皇帝提出一個差不多完全一樣的建議。
他在奏章中向皇帝說道:“現在京城危急,無兵無食,不如趕緊遷都到南京,方可重新振作,再圖恢復。而且現在時間尚是充裕,憑藉我的力量,招募幾萬人保護陛下南行,也應該沒有問題。況且大明從前的都城在南京,南方人對大明一直很有感情,比北方人更忠誠,陛下南遷之後,完全可以以江南爲基業,從長計議,再圖復興!“
只不過,崇禎皇帝看過奏摺後,依然如先前見李明睿一般,猶豫不決,舉棋不定,最終也還是沒有聽從他遷都的建議。
在這京城被圍,將被攻破的倉皇前日,崇禎皇帝見到駙馬鞏永固,孤身一人匆匆前來,不由得心下百感交集。
當鞏永固欲跪地行禮之際,被崇禎立即制住。
他一臉憂色直接了當地說道:“洪圖,現在的險惡局勢,就不用朕多說了,相信你亦十分明瞭。朕想告訴你,朕已決心殉國,死志已堅,你斷不必再勸。但是朕的三位皇子,朕卻不想讓他們這般毫無意義地徒死京城。朕今晚召你前來,只想問你,你現在能不能招募人手,趕緊把太子、永王與定王三人,帶離京城,前往南京登基?“
崇禎這番急切而直白的話,讓鞏永固熱淚盈眶。
鞏永固撲通一聲,跪倒於地,聲音哀慼地回道:“陛下,若是京城未曾被圍,那在下還有把握,而現在,現在……”
“現在怎麼了?”崇禎逼問了一句。
“陛下,現在人心離散,只圖自保,恕在下直言,現在滿朝大臣,都在等着城破之日,另投新主呢。這些利祿之徒,又有誰能去爲皇家拼死效力?只恨我本是文人,機謀手段皆是平庸,是真的沒有辦法去緊急招募兵丁士卒。請陛下恕在下無能,現在這緊急時刻,我實在是一個人都招募不到啊!“
皇帝臉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動,他沉默了一下,又問道:“既招不到兵卒,那麼,你能不能帶上你的家丁,護送太子到南方去?“
鞏永固躲避着皇帝探詢的目光,繼續囁嚅說道:“區區家丁,武藝稀平常,又怎麼能抵擋強賊,又怎能殺出城去呢!再說,我一向恪守本分,從來不蓄養太多家丁,家丁人數,實是有限得很。不要說家丁,就連我自己,也是一向跟在皇帝身邊,且爲了避嫌,手裡連半個武器都沒有,實在無法對抗賊兵啊!“
聽到鞏永固這番無奈卻實在回話,崇禎心如刀割,君臣二人一時無言,相對垂淚。
事情發展到這裡,到時與《明史》上的記載基本一樣了。
及事急,帝密召永固及新樂侯劉文炳護行。叩頭言:“親臣不藏甲,臣等難以空手搏賊。“皆相向涕泣。
只不過,在這被李嘯改變的歷史空間裡,事情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改變。
崇禎忽然感覺,自已身爲帝王,卻有如一個女人一般,和自已的臣下相對垂淚,實在是太過無能,也太過丟臉。
崇禎忽然想起了,那個從村野獵戶起家,現在卻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的李嘯。
李嘯一介平民,出身何其寒微,尚能憑自身努力,一步一步奮鬥到這般成果。而自已一代帝王,面對困局,如何反而沒有半點陽剛之氣,在此暗自垂淚乎?
反正現在的自已,既已下必死之決心,又何其再露出這般憂戚之態呢?
崇禎憤然而起,衝着鞏永固厲聲喝道:“自古事在人爲,朕與汝豈能在此徒做兒女態!不用多說了,這事,朕決定了。明天趁流賊攻城之際,朕率宮中殘餘之甲士與宦人,死守皇宮,戰死方休!朕願以此方式,爲你們作好行動掩護。你自率你全府家丁,帶上三名皇子,一齊化妝出城!”
見皇帝心思已決,鞏永固臉上亦涌出決然之色,他朗聲回道:“陛下放下,兒臣會盡心去做,更知道要如何處事。”
崇禎點了點頭,臉上又閃過一絲憂傷之色,他沉聲道:“洪圖,至於你家中後事,望你好自處置,不要留有牽絆……”
皇帝這話說得隱晦,鞏永固卻是一聽便明。
兩行晶瑩淚水,瞬間從他眼中奪眶而出。
他朝皇帝一拱手,全身伏拜於地,顫聲回道:“臣之身家性命,皆是皇上所賜,理當爲國盡忠,與國同休。陛下不必多言,在下知道要怎麼去做。”
鞏永固說這句話時,在內心中,便已然做好了,全家盡皆爲明朝殉死的準備了。
真實歷史上,如《明實錄》所記:“十九日,都城陷。時公主已薨,未葬,永固以黃繩縛子女五人系柩旁,曰:“此帝甥也,不可污賊手。“舉劍自刎,闔室自焚死。”
這個世界的鞏永固,同樣下定了決心,準備好了在辭別皇帝回家之後,便去做同樣的事情,讓全家爲大明齊齊殉葬。從而讓自已徹底拋棄雜念,一心一意帶着三位皇子出城逃亡。
“那就好,那就好。”聽了鞏永固的回話,崇視眼中,亦是泛起點點淚花,他喃喃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做汗青。人生在世,橫豎不過幾十年,早死晚亡,又有甚太大區別。到了明天,朕與流賊決一死戰之際,卻也不留下後患。後宮諸事,朕亦會好好料理,不會讓她們,落入流賊之手,白白受了污辱。”
“陛下啊!……”
鞏永固在地上,已是哭得泣不成聲。
崇禎眼中噙淚,他緩步走了過去,親手將他扶起,安慰道:”洪圖,什麼也別說了。你先回家準備吧,準備好後,便帶家丁到宮中來,朕再親手將三位皇子交予你。“
鞏永固連連點頭,涕泣而去。崇禎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兩行濁淚頓時奪眶而出。
“去,把朕的三位主兒喚來。”
“奴婢遵旨。”
所謂“主兒”,乃是宮中稱呼,就是他的三個兒子——太子及定王、永王。
三個兒子,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炯,永王朱慈照,皆在宮人的帶領下,匆匆來到乾清宮中。
望着面前三個高矮不一的孩子,崇禎內心滿是疼愛,又充滿了感傷。
他緩緩走過去,逐一摸了摸他們的臉蛋,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便叫宮女去取來已準備好的舊衣服。
衣服送來後,崇禎親自給他們換上,幫他們穿好衣服,繫好衣帶,戴好發帽。
”父皇……“
見到父皇象個婦人一樣,逐一爲三兄弟仔細地穿衣着帽,太子朱慈烺心下哀慼,他的眼中,淚光不停閃爍。定王朱慈炯與永王朱慈照,亦小聲抽泣起來。
崇禎用極度愛憐的目光,緩緩環視三人,然後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哭泣。待三人平靜下來後,他緩緩說道:”三位孩兒,你們今日,還是太子、親王,但是,明天城破以後,就都是普通小民了。父皇已作了安排,讓駙馬都尉鞏永固帶你逃出城去,徑往南京。你們明天,就各各逃生去吧,如能順利出城,到達南京,再行登基,重振朝綱,那可真是祖宗有靈,皇天護佑了……“
他頓了下,又繼續說道:”孩兒,你們此去,不必懷戀朕,朕必定要爲社稷而死,否則沒有面目見祖宗於地下。你們也不必懷念你們的母妃,她們都會由父皇妥善安排好的,你們只管放心離去,不必記掛任何人……“
崇禎說到這裡,聲調哽咽,眼中熱淚涌動,強忍着沒讓眼淚落下。三個孩子又開始小聲抽泣起來,尤其年紀最小,剛剛十歲的定王朱慈照,哭得最爲悲傷。
崇禎抹了一下眼睛,又哽咽着說道:”孩兒們,你們此去,路上千萬要小心謹慎,一切都聽鞏駙馬安排。如果遇到做官的人,年老的稱呼老爺,年輕的稱呼相公。如果遇到平民,年老的稱呼老爹,年輕的稱呼老兄。文人稱呼先生,軍人稱呼長官。要記住,你們一旦離開,便是普通小民,切莫擺出皇子身份,以免平添事端,節外生枝,你們記住了嗎?“
”父皇,您放心,孩兒們都記住了。“
聽到父皇象個喋喋不休的婦女一樣反覆叮囑交待,太子朱慈烺抽泣着點頭回答道。
崇禎疼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臉色卻驟然一變,哏聲說道:”烺兒,萬一你們能順利到達南京,將來絕不要忘了報父母之仇!若將來你中興大明,能替父母報仇手刃巨賊,則朕縱魂歸地下,亦足以含笑九泉了。“
三個孩子聽到這裡,一齊用心點頭,又一齊放聲痛哭。
崇禎喉頭涌動,淚落如霰,壓抑已久的心緒,終於在這臨別之時,猛烈地爆發出來。
他仰起頭,雙眼充血如兩盞紅燈,象一頭受了重傷的雄獅一般,衝着天空大聲吼叫:”爾等三人,何其不幸,生於我帝王之家耶!“
一語說罷,他再不顧忌帝王尊嚴與天子顏面,象個無路可走的普通百姓一樣,捂面大哭起來。
此時,左右的侍從,都被這生離死別的情景,紛紛感動得失聲痛哭,乾清宮裡,一片慘雲愁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