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聲話語,已然半昏迷的崇禎,竟然全身微微一顫,噗的一口鮮血吐出,眼睛緩緩睜開。
面前那個一身華貴精鋼鎧甲,繫着鮮紅織花披風,濃眉英目,正專注而關切地望向自已的人,可不正是唐王李嘯麼?
這一瞬間,崇禎百感交集。
自已派出去那麼多求援信使,反覆去召集外地兵馬入京勤王,卻沒想到,那些近在京畿的兵馬,竟無一前來。反倒是遠在遼東的唐王李嘯,千里迢迢趕到京師。最終僥倖從流寇的鬼頭大刀下,救得自已半條殘命。
而現在,身受重傷的自已,正虛弱地半躺在李嘯強壯的臂彎中。崇禎能清楚地感覺到,生命正從自已身體中快速流逝,已然活不了多久了。
崇禎悶悶地咳嗽一聲,掙扎着想要坐起,卻根本沒有力量支撐起重傷的身體。他只得艱難地把頭顱微微轉過了一個方位,以方便對李嘯說話。
“唐王賢婿,朕,朕實在有愧於你啊。”崇禎充血的雙眼,有晶瑩在閃動,他喘着氣說道:“於今,說什麼都晚了。朕,朕只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努力做到。”
“陛下有何吩咐,但可盡言,李嘯就算拼了性命,也要爲陛下做到。”李嘯直視着崇禎迷茫的雙眼,他的臉色剛毅如鐵,說話清晰有力。
崇禎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艱難說道:“唐王,朕已派駙馬鞏永固,帶領三位皇子從西直門,突出京城而去。望你速速帶兵前去,好歹要保得他們順利離開京城……”
崇禎一句未完,忽地又劇烈咳嗽起來,大團血污與氣泡從他嘴巴中咕嘟咕嘟地向外冒,模樣十分可怕。
“陛下放心,臣一定儘快帶兵前去,無論如下也會把三位皇子帶出京城。也請陛下你隨我軍一道撤退。”
聽了李嘯的回答,崇禎稍稍喘定,便又慘笑着微微搖了搖頭,顫聲回道:“不必了,朕傷重已極,已是瀕死之人,何必再救。只求唐王能好生輔佐太子,重振大明,則朕縱至九泉之下,亦心安矣。”
崇禎說完,一雙迷濛的雙眼努力睜大,定定地望着面前一臉凝重的李嘯。
李嘯更不多話,立即喚名手下,從馬上箭袋中取來一根楛木重箭。
然後,左臂託扶着崇禎的他,右手拈起箭矢,手指一用力,啪的一聲脆響,將箭矢從中間折成兩斷。
”李嘯在此折箭立誓!一定會盡心盡力輔佐太子,陛下但可寬心。只要有李某在,定可保得皇明千秋萬代。“面無表情的李嘯,一字一句地清晰回答。
聽了李嘯這話,崇禎臉上稍露欣慰之色,他睜大眼睛,強硬抵擋着越來越模糊的意識,剛想說話,卻又劇烈咳嗽起來,整個人有如一隻蝦米一般在李嘯的臂彎中躍動掙扎。
見到皇上這般行將就死的可憐模樣,旁邊殘存的數名太監低聲輕泣起來,每個人臉上都滿是同情的神色。
崇禎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便微微勾了勾手指,示意李嘯湊近說話。
李嘯點了點頭,將耳朵湊近崇禎嘴邊。崇禎艱難地喘着氣,囁嚅着說出了在人世間的一句話。
”李嘯,你記着。若太子可佐,則佐之。若太子無能,君可自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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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未完,崇禎脖子一扭,瞳孔散大,吐了最後一口餘氣。
他死了。
”陛下啊!“
”陛下你不能死啊!“
旁邊的太監們,紛紛放聲嚎哭起來,場面一片混亂。
李嘯默然凝視臂彎中死去的崇禎,臉色堅毅而冰冷的他,沒有半點表情,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最終,李嘯輕輕地把崇禎屍首放下,便令手下解開崇禎所着盔甲,複用一塊在城外宿眠時所蓋的厚氈布,將崇禎屍體裹好。
這時,一名滿臉血污身上帶傷的老太監,慢慢靠了過來,向李嘯長叩一揖。
”老奴王承恩,拜見唐王。“
李嘯一愣,仔細看清了面前的人確是王承恩,便沉聲問道:”王公公,宮中其他嬪妃,卻是現在何處?“
”死了,她們都死了。“王承恩語調無盡哀慼,他的臉上,呈現一種怪異無比的神情。
他垂着頭,根本不敢正視李嘯那灼灼的眼神。
不過,王承恩還是抓緊時間,快速而簡略地,把昨天晚上週皇后懿安太后袁妃楊妃等人,是如何被崇禎逼迫自盡,最終又如何草草全部埋於後花園中之事,對李嘯說了一遍。
李嘯聽完,心下是難以言說的感傷。
這樣悲慘而冷酷的現實,只有親自去面對時,纔會發現它能讓人多心痛徹心扉。
不過,這個世界的崇禎皇帝,沒有如歷史書上一樣,悄無聲息地去煤山上吊,反而能率着一衆太監與殘兵,以二百餘人的隊伍,拼死與數倍於已的流寇廝殺而亡,倒亦是足夠剛烈,足以稱爲君王死社稷了。
原本打算將崇禎暫時草草安葬的李嘯,頓時在心下改了主意。
他輕嘆一聲,對着猶然嚎哭不止的太監們,冷冷下令:“各位,現在情況如此危急,爾等可自行逃命而去,本王絕不怪罪。如果願意跟本王一塊離開,請立刻自換流寇衣服,隨我軍速速離開。”
李嘯一說完,王承恩急急上前問了一句:“唐王,老奴願隨你離去。只是這陛下屍首……”
“陛下的屍首,本王會親自帶其離開京城,決不會讓其落在流寇手裡。”
李嘯說完,翻身上馬,隨即令人將已解了盔甲裹好厚氈的崇禎屍首,仔細綁好在自已後背上。
“皇上,微臣帶你回家了。”
感覺到後背的崇禎屍首,傳來的僵硬與冰冷,李嘯百感交集,喃喃自語的他,雙眼不覺噙淚。
隨即,李嘯傳令,全軍徑去西直門方向,一定要找到三位皇子,救得他們脫離險境。
馬蹄隆隆,塵煙滾滾,五百精騎一路穿過青石街道,復從午門奔出,隨即調頭直奔西直門而去。
李嘯等人,此時此刻絕不會想到,鞏永固與三位皇子,以及那一行人馬,還未到西直門,便遇到了一場大麻煩。
原來,見到流寇破城後,鞏永固鼓起勇氣,率領衆人從家中出逃,一路徑奔西直門而去,卻沒想到,才轉了一條街,迎頭就碰到了一大批流匪。
這些流匪,見到鞏永固一夥人,雖然刻意打扮得破爛不堪,弄出一副流民模樣,但他們在這樣的戰亂時刻,不象尋常百姓那般四處躲避,反而聚成一團在巷子中急急而行,頓是大起疑心。
“站住!“
一個部總模樣的流寇,衝着悶着走在隊伍最前面的鞏永固厲聲喝道。
鞏永固心下一緊,他下意識地回望了一下後面的三位皇子,發現三人正惶然不安地看着自已。
那部總大咧咧地走上前來,先把鞏永固上下打量一番,便厲聲喝道:“狗入的,瞎跑什麼呢!你他孃的要帶這些人去作甚?速速從實招來!”
鞏永固眨着眼,臉上涌起假笑,以一種近乎諂媚的語氣回道:“軍爺,我等皆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只因京城連日被貴軍圍困,我等小民久困城中,無衣無食,日子着實難捱。這不,趁着現在貴軍打入京城的機會,我等趕緊離開京城,以求一條活路,還望各位軍爺放行。”
那流寇部總斜着眼睛,將鞏永固上下打量一番,便冷哼一聲道:“你這廝休得多言!現在兵荒馬亂,誰知你們是何來路?俺也不想與你等廢話,且讓俺們逐一搜身,若無甚物件,再放你等過去。”
聽了這名部總的話,鞏永固臉色頓是大變。
他知道,各人雖在外面穿了破爛衣服,但內裡卻都各藏兵器,以備可能發生的戰鬥。若讓他們搜身,那一旦發現兵器,只怕最終還是難躲一場廝殺。
鞏永固眉頭一皺,內心慌亂的他,做了一個最錯誤的決定。
他從身上摸出一大錠銀子,一臉諂笑地向這名流寇部總遞去:“這位軍爺,何必爲難小人則個。您就笑納此銀,高擡高手,放小的們一條生路去吧。”
鞏永固掏出的銀子,被那名部總一把搶去。而後,此人卻又瞪起眉毛板起面孔,厲聲喝道:“奶奶的!你說你是流民,這流民哪來恁多銀子?!操,你他孃的想哄俺,實是打錯算盤了,俺今天偏不放過你!”
這部總說完,刷的一聲抽刀在手,高聲喊道:“兄弟們,把這幫傢伙,給老子統統宰了,再把他們身上藏着的銀子,給全部搶走!”
一衆流寇,有如嗜血的惡狼,紛紛拔刀舞槍,發出野獸般的嘯叫,朝鞏永固他們四下包圍而來。
這一刻,鞏永固臉色煞白,彷彿連雙腿都在微微打顫。
想到自已,昨天晚上纔跟崇禎信誓旦旦地保證,要帶着三位皇子逃出生天,脫離京城,卻沒想到,僅僅出門不過一條街,就遇到這夥惡賊,就要面對這麼一場敵衆我寡力量懸殊的戰鬥,這運氣,也真差到極點。
來不及細細思考,鞏永固一把扯開身上的破衣,刷地一聲,抽出腰刀,高聲喊道:”各人聽令,跟這夥流賊拼了!“
一瞬間,鞏永固一夥人,各各抽刀拔劍,與蜂涌而來的流寇戰成一團。
見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三位皇子中,太子朱慈烺與定王朱慈炯二人稍大,也隨着那些家丁與兵士一樣,拔出身上所佩寶劍,與流寇們拼死對戰。
而年紀最小,年僅十歲的永王朱慈炤,則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嚇得哇哇大哭,他象個只倉皇而逃的小兔子一般,縮躲在人羣中間。
這般對比懸殊的戰鬥,迅速地呈現一邊倒的態勢。
一名又一名家丁與兵士,慘叫着倒下,流寇們狂笑着把他們緊緊圍在中間,逐一砍殺,無一人能得以脫逃。
而抵擋在最前面的鞏永固,身中數刀,鮮血淋漓,卻猶在咬牙拼死而戰,他用盡全身力氣,砍翻了離他最近的一名流寇嘍羅,卻忽然聽到,自已的背面,傳來一聲熟悉的慘叫。
與此同時,是太子與永王的兩聲悲呼。
“二弟!”
“三哥!”
鞏永固猛地扭頭回望,他痛苦地看到,定王朱慈炯的後背,被一名偷襲的流寇,用長刀狠狠地捅穿。那鋒利的刀尖,帶着洶涌的血霧,從他胸口激透而出。
定王朱慈炯象個被擊倒的面袋一樣,撲通倒地,略略抽搐了一下,便再無動靜。
鞏永固見得這般慘狀,心下大悲。只不過,他還未來得及回頭,那名部總已兇狠衝來,狠狠一刀斜砍而去,鞏永固的頭顱,立刻有如一個飛騰的氣球一般,帶着一股筆直的血柱,騰空竄起。
“鞏駙馬!”
人羣又發出一迭聲的悲呼,只不過,駙馬鞏永固再也聽不到了。
他忽然感覺,自已變得很輕很輕,全身上下,彷彿沒有一絲重量。全身透明毫無重量的自已,被一絲風兒卷向天邊。
而在那裡,自已的一家人,已然在微笑等候着與自已,要和自已一起去無憂無慮的天堂……
隊伍領頭人鞏永固一死,殘餘的隊伍登時大亂,很多嚇破了膽的家丁與兵士,扔下武器跪地投降,卻被早已殺紅了眼的流賊當即殺死,一個不留。
“皇兄,我好怕!“
永王朱慈炤,臉上濺了一半的血污,他連哭帶爬地向太子朱慈烺奔來,只不過,現在的太子朱慈烺,已是自身難保,那裡還顧得上他。
就在這時,一柄罪惡的順刀,帶着一股凌厲的嘯風襲來,朱慈烺躲避不及,被這柄順刀狠狠地砍中了右臂,鮮血狂飆而起,甚至可以聽到裡面骨頭被砍斷的沉悶咯嚓聲!
朱慈烺一聲慘叫,手中腰刀叮噹掉地,整個人疼得幾乎暈厥。
一擊得手的流寇,欺身更進,橫砍其脖,意欲將他立即砍殺。好在朱慈烺夠機靈,他急急側身一躲,才堪堪避過這致命一擊。
就在他以爲自已接下來必死無疑之際,街道的盡頭,有如變魔術一般,涌出了大團大團的鐵甲騎兵。
他們衣甲精良,披堅執銳,擺成尖楔狀的隊伍極其嚴整,有如一股平地捲起的黑色狂飆,向外圍的大批流寇,高聲嘯叫着縱馬直衝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