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五月底的陽光,已經很有些熾人了。特別是在無風的天氣裡,更是曬得讓人難受。
從天空往下望,那些修建鐵龍城的工匠與勞工,有如一隊隊目標明確的螻蟻一般,在熾熱的豔陽下,四下奔忙,到處都是一片忙碌。
流寇新附軍勞工武壯,與另一名新附軍勞工,兩人合擡着一塊巨大的青石條板,前往一處已挖好的城基處。
武壯身材高大健壯,濃眉大眼再配上那標準的國字臉,在一衆新附軍勞工中,很是引人注目。
熾熱的陽光將他的皮膚曬得黝黑,肩背的肌肉因爲用力條條鼓起,晶瑩的汗珠不停地從皮膚上滲出,彙集,然後沿着肌肉紋路凹陷處往下滑落,在他佈滿泥塵的皮膚上,犁出一道道有如印象派作品般的小溝,最後在塵土飛揚的黃土地上砸起小小的坑窪,便迅速地被幹裂的土地吸收。
擡到要放的城基處後,兩人一起咬着牙,全身肌肉愈發繃緊以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將這塊沉重無比的青石條板放好在城基內。
放好青石後,另一個親附軍勞工累得跌坐於地,大口喘氣。同樣累得一臉油汗氣喘吁吁的武壯,卻並未稍歇,他仔細地將這塊青石與旁邊的青石拼接好,確保整齊平直,不歪不斜。
“武大個,你這傢伙,做事到是恁的認真,看你這廝的眼神和動作,倒象是撫弄新娘子呢。”旁邊那名新附軍勞工一邊抹着汗水,一邊笑着向他打趣。
武壯向他笑笑,沒有說話,只是終於用力將青石仔細擺正後,方站起身來,抹了一把滿臉的汗水,臉上浮現輕鬆的表情。
接下來,武壯與這名新附軍勞工,從一旁的水桶中用竹勺猛灌了幾口水後,再重新去搬運一塊新的大青石,又開始了方纔的動作。
走在前面的那名新附軍勞工,嘴中嘟囔不停,抱怨連連。只不過,他不敢大聲說出來,不然,不遠處的監工那沾了鹽水的熟牛皮鞭抽過來,可是能讓人疼得死去活來。
相比同伴的抱怨,武壯對於現在的生活,已是基本適應,甚至在心下,還有隱隱的感激。
武壯是山西平陽府浮山縣人,有兄弟姐妹共五人,在山西這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可以想象這一家人過得有多艱難。
武壯印象中,自已從小到大,就難得吃上幾頓飽飯。
武壯成年後,便走上了當日李嘯的道路,成爲了一名當地的獵戶,聊以度日。
前年年末,武壯二十歲時,從陝西洶涌入晉的流寇,讓浮山縣這塊貧瘠的土地,永遠地失去了往日的寧靜。
流寇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有如一羣蝗蟲一般,將一個地方禍害成白地後,再轉到另一個州府繼續爲禍。
流寇肆虐的結果,自然是百姓倒了大黴,愈發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武壯一家,爲逃避前來襲村的流寇,以及那些踊躍殺良冒功的官軍,一家人不得不向東面的烏嶺山中逃竄。
沒想到,他們十分不幸地遇到了山匪,除了武壯因逃跑時一腳不慎踏空,從而滾下山坡躲過一劫外,一家人皆被山匪殺害。
武壯從昏迷中醒來,連忙從山谷中逃出,卻正遇到了經過此地的張妙手部。身材高大的他,立即被張妙手強徵入流寇軍伍中,成爲了新附軍的一員,並被分派爲黑蠍子的部下。
當了流寇後,武壯殺過不少官軍,也好幾次險些被殺,在這樣殘酷的生活中,武壯感覺,自已彷彿已成一具行屍走肉,除了殺人與搶掠外,再不會做任何事情了。
只是加入流寇後,他依然常常捱餓。因爲流寇中有明令規定,但凡搶得糧食,優先保證陝西老營軍兵吃飽,其他的新附軍與被裹脅的百姓,則只能保證有口吃的不被餓死。
後來,武壯隨着張妙手部,在崇禎六年年初時,向東進入北直隸,在北直隸南部大鬧了幾個月後,爲逃避京營的明軍,大股的流寇涌入河南。
接下來的故事,便是如前所述,去年冬天,假投降的張妙手部和其他多路流寇,趁天氣寒冷,飛渡黃河,直趨湖廣。而被安排斷後的黑蠍子部,則被河南官軍追殺,迷了道路一路東行,到了歸德府虞城地界。最終於前段時間,被李嘯設計誘入山東,一舉收降。
當日,黑蠍子被李嘯軍那些魯密銃手射殺後,與其他流寇一起下跪投降的武壯,心下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輕鬆感。
在看完那二十九名被挑選出來的惡貫滿盈的流寇將領,被一併押跪着砍掉頭顱後,武壯沒有半點悲痛,反而只覺得慶幸。
這些流寇將領,當日在黑蠍子部時,便常欺辱於他。就象那個一根毛,就曾多次嘲笑武大個對百姓不肯下狠手屠殺,實在是丟了義軍的臉。
一根毛被砍頭時,武壯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觀看。當砍頭的軍士方舉起砍刀之時,武壯聞到了一根毛胯下傳來濃烈的騷臭味。
一根毛張口欲喊出求饒的話語,旁邊被惡臭味薰得直皺眉頭的砍頭軍士,已是迅疾揮刀,砍落了他醜惡的頭顱。
武壯十分感慨,一根毛這個曾對他大肆嘲笑的傢伙,這個曾一眼不眨殺過無數良善百姓的傢伙,這個曾經大笑着啖吃人肉的傢伙,卻沒想到,其實卻是這般怕死。
愈好殺人者,往往愈怯懦。
隨後,流寇被李嘯軍分成了三部,一部分是最近裹脅的百姓,一部分是新附軍,還是一部分是陝西老營兵。
來到單縣後,裹脅的百姓與那些單縣村民混編在一處,新附軍與老營兵則各有軍兵嚴密看管。不過總的說來,李嘯軍兵對老營兵看守得更嚴密一些,態度也更惡劣得多,經常打得這些傢伙鬼哭狼嚎。
在新附軍的臨時草房建好後,武壯發現,現在的新附軍勞工,已按每二百人編成一隊,由一個被稱爲監撫的人來管理。
這些監撫,皆是從監撫司中暫來抽調而來的精幹之士,每個人的口才與鼓動能力,都是相當了得。
管理武壯這個隊的監撫,名叫徐修,一副書生模樣打扮,身材亦是瘦小,卻是口舌伶俐,談吐極佳。
每當傍晚收工吃過飯後,到回房休息前的一段時間裡,這個監撫徐修,便領着這一百人圍成一圈,開始大聲對他們訓導。
他用一種激昂的語調,大聲告訴武壯他們,現在大家雖然還是俘虜身份,但將來只要奮發努力,用心做事,用勞動來洗刷過往的罪惡,就一定會被李嘯大人認可與欣賞,從而成爲李嘯軍的一份子,以後再跟着李嘯大人,獲得更大的前程,得到更多的榮耀。
這個監撫說這些話語時,武壯他們,並沒有太大的感覺。
這個亂世中,活着已是不易,以後會怎麼樣,已習慣於過一天是一天的武壯他們,其實並沒有想太多。
只不過,幾天之後,徐修與他們漸漸熟悉,彼此之間那種生疏與隔離的感覺弱了很多。這個監撫徐修,終於拋出了自已的獨門洗腦利器。
那就是,訴苦大會。
“王二,你跟大夥說說,你是怎麼成爲流寇的。”新附軍勞工圍成一圈坐着,正中處,就是監撫徐修,他大聲地對一個名叫王二的勞工說道。
這名王二的勞工,怯怯地站起來,徐修走了過去,將他拉到圈子的正中位置。
王二一臉窘色,在衆中的注視下,他臉皮發紅,嘴中吶吶,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下面有人在竊笑,徐修卻拍拍王二的戶膀,和藹地對他說道:“王二,不用緊張。你告訴大家,究竟是誰逼你成爲流寇的,把心裡的苦,心裡的恨,統統對大夥說出來,講出來!”
看着徐修信任與鼓勵的眼神,王二眼睛一紅,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捂着面孔低頭抽泣:“俺是山西潞城王家莊人,前年流賊掠村,俺爹孃因爲老弱,都被他們殺了。全村鄉親父老也都被殺,只有壯丁都被捆在一處,被強行帶走,最終強逼着俺們做了流寇。俺沒用,俺無能,爲了活命,俺認賊作父,俺苟且圖存,俺殺人害命,俺不是個東西啊!嗚嗚。。。。。。”
場地上一片沉默,只有王二放聲痛哭。
徐修見得王二已然入戲,趁勢在旁邊低喝道:“王二,現在李嘯大人願意給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機會,你想不想以後爲你父母報仇、爲全村鄉親們報仇!”
王二停止了哭泣,臉上卻已滿是決然的憤怒,他大聲吼叫着說道:“老子做夢都想!俺要好好改造,將來爲李大人當戰兵,跟着李大人,去把這些流寇匪盜都殺光!爲我爹孃報仇!爲全村鄉親報仇!”
徐修趁熱打鐵,大聲喊道:“好!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可以告訴你王二,你的想法一定會實現。只要好好改造,將來成爲我軍戰兵,跟着李大人,去殺盡天下的流寇匪盜,殺光侵我大明的女真韃子!爲你父母報仇!爲王家莊的鄉親報仇!爲天下受苦的善良百姓們報仇!!”
王二放聲大哭。
此時,徐修看到,王二的訴說與痛哭,已經明顯感染了周圍圍觀的新附軍勞工們,很多人臉上都是一種滿是回憶與一臉仇恨的神態。畢竟,這些被迫淪爲流寇的人,哪個沒有深仇大恨,哪個沒有血淚往事啊。
這些人的心中,都藏着一個仇恨的火藥桶,這些監撫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個火藥桶點燃,讓它們徹底爆炸。
炸掉不堪回首的過去,才能迎接嶄新燦爛的未來!
一個聲音爆裂般地炸響:“徐監撫,俺也有話要講!”
衆人循聲望去,卻是一個高大的勞工,濃眉怒鎖,緊握雙拳從人羣中站起身來,他滿臉的憤怒,彷彿能把空氣點燃。
這個人,便是此刻被氣氛強烈感染的武壯。
“很好,武大個,你上前來講。”
徐修點點頭,並示意他到圈子中央來講。
武壯快步走到了徐修身旁,立刻,如雷般的吼聲響起在每個人的耳旁:“俺叫武壯,山西平陽府浮山縣人氏,俺全家七口,租種了50畝地,一家人生活得本本份份,可恨萬惡的流寇、殺良冒功的官軍、謀財害命的山匪,卻不讓俺們好好活下去!去年年末,流寇搶光了我們糧食,殺掉了我家的耕牛吃肉。俺們一家往山上逃難,又遇山匪劫殺,只有俺一人得以逃出。後來,俺最迫從賊,當了流寇了。到了現在,俺才知道,俺這一年多來,過得多麼荒唐透頂,可恥可鄙!”
周圍一片沉默,每個人都直視着一臉激動與憤怒的武壯,臉上都是同情與憤怒交織的神態,有如暴風雨的前夜。
武壯這個高大漢子,突然熱淚盈眶,他頓了頓,又大聲喊道:“現在俺命好,總算有李大人給俺指了條明路。現在修這鐵龍城,有吃有住,頓頓管飽,只要盡心幹活,也沒有人來抽打辱罵。我武壯活着二十多年,活得終於他孃的象個人樣了。俺就認準了,從今以後,俺要好好改造,以贖前罪,將來跟着李大人,殺盡天下流寇土匪亂兵,讓天下的本份莊戶人家,都過上安穩日子!”
武壯說完,同樣泣不成聲。
徐修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武壯,你好好努力,以你這身材武功,將來一定能跟着李大人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武壯縱聲大吼:“我武壯,今生今世,就認準李大人了,將來鞍前馬後,俺武壯定要生死追隨!”
武壯的這番講話,讓現場的氣氛達到了高潮。
周圍的人羣開始沸騰了,很多人開始激動地流淚,哭喊着要上前宣講。
在徐修的同意下,一個又一個新附軍勞工走到圈子中間,講述了自已成爲流寇的痛苦歷程,同時又爲自已當流寇後犯下的罪行深深懺悔。然後,幾乎每個人都表達了,將來一定要緊緊跟從李大人,去把這些可惡的韃子與兵匪殺光殺盡,讓天下善良百姓都能過上安穩日子的強烈願望。
夜色溶溶,明月高懸,整個新附軍營地,到處都是羣情激烈的狀態,訴苦聲,哭泣聲、口號聲、響起一片。徐修及其他一衆監撫的這次訴苦大會,取得極好的效果。
這種訴苦大會,是李嘯經反覆思慮後,將其貫徹進監撫司的日常工作內容中的思想建設與塑造辦法。
這種方法,來源於前世的共.軍,是共.軍官兵思想建設的不傳之秘。這種看似簡單直接的方法,卻是一個極爲有效,並絲毫不用花錢的洗腦好辦法。
據記載,這個辦法在解放戰爭時期的各地部隊實施後,頓時士氣大振,逃兵與叛兵現象大大減少,極大提高了部隊凝聚力與士兵忠誠度。
這個方法的秘訣在於,從讓入伍的流民新兵,以及現在要轉化的新附軍勞工等,自已訴說以前的悲慘生活開始,以此切入點,將正直、勇氣、榮譽和忠誠植入每個人的心中。
有些太超越時代的東西,象反帝反封建之類,李嘯不會提及,也絕不會對監撫司的各名監撫去宣講,他現在最需要是讓戰兵忠於自已,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在這個基礎上,李嘯還要讓他的戰兵們明白,他們不單是在爲李嘯而戰,而是在爲自已而戰,爲家人而戰,將來更是爲國家百姓和功名榮譽而戰!
兵爲將之基,牢牢掌握了士兵的內心,纔是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解決之道。控制一個人的思想與靈魂,才能獲得最爲忠誠的回報。
李嘯相信,有了這樣每天強化性的洗腦措施,這些其實還算單純的流寇新附軍兵,在這勞動改造過程中,一定會能更快地融入李嘯軍這個大家庭。
時不我待,只爭朝夕。
看着鐵龍城的修建工作順利進行,李嘯心下十分歡喜。
李嘯軍奮發的日子,就快要到來了吧。
只是樂觀的李嘯沒想到,在這看似一片平靜的狀態下,一個針對他的惡毒陰謀,已在悄悄地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