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憂心

紛紛揚揚的雪花時緩時急,已經連續下了一天一晚,卻仍然沒有停止的跡象。無論是遠方的山水、近處的林木,還是開闊處將士們搭起來的營帳,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裝。

所有的骯髒和醜陋,都隱藏在這積雪之下,天地間只剩下了一種顏色。

川鄂邊界的興山縣茅廬山的最高處,是一片比較平坦的山坡。這山坡有三四里長,一兩裡寬,深處有一座山寨,也不知是何時的流民修築,如今已經荒廢,不過寨牆還算完好,只是稍稍修繕,便成了理想的駐地。

山上到山下只有一條崎嶇的小路可行,並且十分險峻,不適合大軍行走,所以多數忠貞營將士只能駐紮在山下叫作九蓮坪的地方。

那裡比較寬闊,也非常平坦,兩三萬人馬駐紮,也絲毫不顯得擁擠。

剛過寅時,高夫人就從沉睡中驚醒過來,她在枯枝幹草鋪成的“牀”上坐直身子,茫然地左右看了看,屋中間的火堆已經沒了火苗,不過仍然能夠看到點點閃爍的紅色火星。

快要熄滅的火堆旁邊,曲膝蜷縮着一箇中年婦人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她們用雙手抱着頭靠在大腿上睡覺,時不時發出點輕微的鼾聲。

中年婦人是李過的夫人黃氏,姑娘則是高夫人從小就收留在身邊的孤女潤梅。連續數日在深山老林中行軍,已經讓她們感到疲憊不堪,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圍坐在快要熄滅的火堆旁也能夠沉沉睡去。

高夫人的鬢邊已經有了一些白髮,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眼中則是難掩的憂慮和痛苦。

自從先皇爺在九宮山遇難之後,不幸似乎總是伴隨着她!

丈夫死了,女兒也接着病故,沒過得兩年,義子李過又染病身亡,前幾日大軍北上夔東的路上,又被已經降清的保靖土司彭朝柱襲擊,弟弟高一功中了毒箭身死,如今自己的親人只剩下了一個。

可就是這個唯一的親人,也因馬失前蹄摔入雪溝,到如今仍然昏迷不醒!

李來亨自幼父母雙亡,被李過收爲義子,李過原本是李自成的侄兒,只比李自成小了幾個月,後來李家人都死完了,只剩下他們叔侄二人,李過便過繼給李自成做了兒子,李來亨也自然成了高夫人的孫子。

農民軍因爲長期居無定所,在流動的過程中又經常和官兵對戰,老弱婦孺生存更爲不易,所以大多沒有子嗣,爲了保證香火不至於斷絕,收義子便成了一個普遍的現象,大家都把義子當成親兒子來看,也不會有人對此有什麼異議。高夫人把李來亨當成自己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卻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她掀開蓋在身上的薄棉被站起身,又輕手輕腳地把被子蓋了回去,在靠牆的裡邊,還睡着兩個七八歲的丫頭,她們都是老八營將士的遺孤,小小的女娃兒皺着眉頭,在被窩裡蜷成一團,讓人看了忍不住的心痛。

她走到火堆旁,撿起一根木棍把燃燒過的灰燼拂開,將裡面還沒有燃盡的木炭全部攏成一堆,再把旁邊已經被烘乾的枯枝樹葉抓了幾把放上去,鼓起嘴巴吹了幾口,“嘭”的一聲輕響,枯枝樹葉猛地燃燒起來,這才把較大的木柴架了上去,坐下來看着那忽明忽暗的火焰發呆。

“太后,您不睡了?”黃氏和潤梅也醒了過來,連忙要站起身來見禮。

“深更半夜的,也不嫌煩!”高夫人擺了擺手,“我現在哪裡能睡得安穩?也不知元利(李來亨的字)何時才能醒得過來,這麼多人要吃要喝,又是天寒地凍的,安置不好就要死人……”

一說到來亨,黃氏便“嚶嚶”地小聲啜泣起來,雖說是義子,也是自己從小帶大的,跟親兒子差不多,況且日後還指望着他傳繼香火、養老送終,如今昏迷了這麼久也不見醒轉,連老神仙也是束手無策,卻不知如何是好。

“嬸嬸千萬不要着急,侯爺吉人天相,肯定不會有事的。”潤梅拉着黃氏的手輕聲安慰,“老神仙爺爺不是也說了沒有大礙,侯爺睡夠了,他就會自己醒來。”

黃氏抽抽噎噎地道:“都是那殺千刀的蠻子,害了舅爺性命,又害得我兒這般模樣,如今卻如何是好?”

“彭朝柱害了一功,這筆帳咱們先給他記着,到時連本帶利都要拿回來!”高夫人揉了揉有些溼潤的眼睛,小聲地對黃氏說道。

“太后,舅爺升了天,要是我兒再有個三長兩短,光剩下咱們婦道人家,還怎麼活下去啊!”

“別胡說!咱們營中的這些老兄弟老姐妹,哪個沒有點慘事?這麼多年不也是這樣過下來了嗎?”

“太后、夫人,怎麼早就起了,不多睡會?”角落裡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直起身子,向高夫人和黃氏問道。

“尚大哥,既然醒了,就到這邊來向火吧。”高夫人叫了一聲,轉頭又責備黃氏道:“看你!半夜三更的哭個啥咧?把老神仙都給吵醒了。”

“沒事,不怪夫人,是我自己年紀大了睡得淺,有點風吹草動就醒了。”老漢從亂草堆裡爬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鬚髮,這才走到火堆旁呵呵笑道。

藉着火光,能夠看得清楚這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漢,但其實他還不到五十歲,不過在這人均壽命只有三四十歲的年代,他已經能夠稱得上是高壽。

這個老漢就是義軍中的“老神仙”尚炯,一身醫術十分精湛,早年就跟隨李自成南征北戰,憑着他一雙聖手救活了無數性命,義軍之中人人敬重,無論老少都稱他作“老神仙”。

“老神仙爺爺,您坐這兒向火。”潤梅連忙從旁邊的柴禾堆裡挑了一段比較粗的樹幹,搬到火堆旁邊招呼老神仙坐下。

老神仙沒有和她客氣,坐下來攤開雙手烤火,等烤得暖和了,又把雙手在臉頰耳朵上揉搓了一番,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太后,夫人,你們不要過於擔憂,我不是都說過了嘛,小侯爺沒有什麼大礙,按理說早就應該醒來,許是前些時日連日行軍作戰傷了心神,這纔多睡了些功夫。”

“不過此是好事,對護養心神很有好處,以後也不會落下什麼病根。”

老神仙對自己的醫術很有自信,這些話對高夫人和黃氏也說了不止一遍,但婦人家嘛,始終沒有男子這般胸懷開闊,老是患東患西的,等小侯爺醒轉過來自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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