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如煙往事

淄州城太守府,書房。

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分爲內外兩進,外間沒有放書,只擺了一張長長的桌子,足以坐下二十個人,可以當作一個會議室使用,而裡間除了放置書架之外,臨窗還有一張矮矮的小方桌,桌上擱着茶具,嫋嫋的茶香瀰漫在整個書房之內。窗戶外邊就是一個很大的花園。

阮香和吳憂對面而坐。阮香早就摒退了下人,吩咐任何人都不準打擾她和吳憂的談話。

燙壺、置茶、溫杯、高衝、低泡、分茶。阮香有條不紊地一步步做着沏茶的步驟,她婀娜的身影忙忙碌碌,吳憂則一聲不吭地端坐着。

阮香將一杯剛分好的茶端到吳憂面前,道:“大哥嚐嚐這茶怎麼樣?這是淄州商人剛從懷州帶來的,上好的毛尖。”

吳憂既沒有聞茶香,也沒有擡頭看阮香,一口就喝乾了杯中的茶水,他的神情有些恍惚,顯然心思並沒有放在這上面。

阮香沒有在意吳憂有沒有按照程序來品茶,她今天心情很好,大哥少有的要求和自己單獨商議事情,這可是十分罕見的事情,一想到可以和吳憂獨處一室,又沒有什麼煩人的公務打擾,她的心裡甜滋滋的。

“怎麼樣大哥?好喝麼?以前我特意跟老師傅學的茶藝,許久沒有親手泡茶了,也不知道技藝有沒有生疏。”

“唔唔,不錯。”吳憂馬馬虎虎應了一句。不過看他的樣子,應該還在想別的事情。

阮香終於發現吳憂心思不屬,好像有什麼爲難的事情難以開口一般,難道是大哥這個榆木疙瘩終於開了竅,要對自己表白麼?阮香這樣一想,臉上已經羞紅了。不過她趕緊把這個念頭拋諸腦後,畢竟這太不現實了。大哥這樣聰明的人,如果要說這樣的話早就說了,又何必等到今天。應該找一個比較輕鬆的話題,符合當前氣氛的。

阮香想來想去,浮現在腦子裡的卻不是打仗就是煩人的政務,一點兒符合浪漫情趣的事情都沒有,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詩歌音律之類的閒適優雅的東西彷彿離她越來越遙遠,即使休息的時候,腦子裡還都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阮香自問自己是不是永遠失去了享受正常人生活的樂趣了。

沒有留意到阮香柔腸百轉,吳憂一直在端着空空的茶碗出神。

“大哥,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不要怪我自作主張哦。”阮香終於想到了一個合適的話題。

“哦,是什麼?”

“我準備上表朝廷,任命大哥爲淄州牧。這是奏章,大哥看看行不行?”

“唔——還是不用看了,我想我用不着這個了,當官我不擅長也不喜歡,還是小香你來做比較合適。”

“大哥有什麼心事麼?說出來讓小香替你分擔一下吧?”阮香柔聲低語道。

吳憂動了動嘴脣,似乎想說什麼,終於又沒有說。沉默了半晌道:“小香,我想淄州這邊已經不會有什麼大事情了,那些家族即使有點兒什麼陰謀詭計,有你和寧雁坐鎮,再加上寧家暗中協助,儘可製得住他們。我想趁這段時間回靈州去。小君也快生產了,我也想回家看看,順便給父母上柱香。”

阮香低垂着眼睛,掩飾着心中涌上的淡淡的失望之情,道:“我也很想念姐姐,現在淄州情況基本穩定了,不如我派人把她接來淄州吧?”

吳憂道:“不,不用了,我回去一趟更好。”

阮香終於感到了一絲不對頭,“大哥,你要說的就是這些麼?你還有別的話沒有說出來吧?你是我的姐夫,我們是一家人不是麼?你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跟我說呢?”說着,她明亮的眼睛專注地盯着吳憂的眼睛。

兩人相識以來第一次,吳憂沒有正視阮香的眼神,他垂下眼簾,略轉過了頭,道:“小香,我最近身體有些不適,我只想歇一歇,我想,其實最好是我能離開軍中一段時間。”

阮香大驚道:“大哥你在說笑麼?現在靖難軍剛有點兒樣子,很多事情還要大哥主持,怎麼忽然說出這種話來?你……”

吳憂搖搖頭打斷她道:“問題不在這裡。我說不好,有些事情你並不知道。”

阮香猛地一擡手,桌上的茶碗掉到了地上,地上鋪得厚厚的地毯使得茶碗沒有發出清脆的“噹啷”聲,只發出了“撲”的一聲悶響,灑得阮香裙子上都是茶水。阮香恍然未覺。

良久,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初的震驚已經過去,驚訝的神情漸漸變成了憂傷,阮香一句話都沒有再說,她緩緩站起身,推開了窗戶。這一刻,她心如刀絞,她都不想問爲什麼。她的十根手指緊緊絞在一起,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離開,原來這就是吳憂要單獨跟她說的話。

窗外的大花園,奼紫嫣紅的花朵和抽出新芽的樹木提醒着人們,現在已經是春天了。園中的小草都發了新芽,探頭探腦,就像天上的星星在眨眼睛。不知道爲什麼,阮香的思緒飄回了很久以前的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那時候,面對着春天的花園,她可以想到各種各樣詩意的比喻。可惜那種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阮香轉過臉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換上了一副蒼白的笑容,她坐回桌前,道:“小香失態了,大哥不要見怪。大哥能跟我說說理由麼?”

吳憂歉疚地看了阮香一眼,道:“我確實有苦衷。說起來這還和傳說中的魔刀有關係。小香你聽說過魔刀吧?”

阮香道:“這些江湖傳聞的事情我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的。怎麼,魔刀真的存在麼?難道你的這把刀就是……”

吳憂苦笑着搖搖頭道:“這把刀不是,不過問題也就在這裡。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師承和我的出身來歷,就無條件地信任我,這一點我很是感激。我想我還是從頭說起吧。

“從小我一直生活在一個雖然不太富裕,但是很幸福的家庭裡,我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一輩子出門最遠也只到過附近的小鎮,用自己地裡的東西換點兒鹽和其他生活用品,本來我也有機會繼承家裡那幾畝薄田,娶上一個普通的農家姑娘,就此平靜地過一輩子的。不幸他們他們二人都不長壽,死得早,也就沒機會看見我飛黃騰達的那一天了。親戚幫忙賣了那幾畝薄田,處理了後事,我就從此一個人過日子了。靠給村裡人家放放牛,幫幫工過活,村裡人心善,日子就這麼幫持着過,倒也沒有餓死。要是我努力的話,說不定真會實現小時候的夢想哩。直到那一天——”

吳憂沉浸在幼時的回憶中,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微笑,說到“那一天”的時候,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那一天也是像今天一樣的好天氣,正是中午的時候,我們這個偏僻的山村居然來了兩個衣着華麗的老頭子。一個穿白衣,一個穿黑衣,他們兩個一前一後到了村口的小酒店。

“後來我才知道,穿白衣的那個叫洗月,穿黑衣的那個叫劍池,兩人都是武功頂尖的人物。兩人都帶着一把幾乎一模一樣的長刀,至少從外觀上看不出任何區別。

“他們兩個誰也不理睬誰,各自叫了酒肉吃喝。奇怪的是酒店裡的客人自打他們兩個進來後都好像魂不附體一樣,都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開酒店的王瘸子嚇得腿都站不穩了,連生意都不做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兩人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殺氣把他們嚇壞了。說來也是劫數,我那時候只有十一歲,每天放完羊就在王瘸子的酒店裡充當一會兒端菜送酒的小廝,掙點兒零花錢。

“那天正好我就在王瘸子的店裡幫忙,看見店裡的客人都跑光了,老闆則乾脆就走不動了,我卻沒感覺有什麼異樣,他們兩個叫的酒肉都由我來送上。穿白衣的老頭,也就是洗月,他看我一個人上酒上菜,累得滿頭大汗,就問我:

“‘小兄弟,你不怕我們麼?’

“我當時也傻,要是說怕,也不會有以後那麼多事了。可是我卻說‘不怕’,當時年紀小,也沒見過世面,因爲確實沒有任何害怕的感覺,所以就照實說了。

“兩人聽了都露出驚奇的表情,那個黑衣服的老頭子——劍池細細打量了我一眼,點頭道:‘難得,難得。’

“我那時候一點兒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只在頃刻之間,反而因爲被人誇獎而沾沾自喜,殷勤地服侍兩人,這兩人能吃得很,不一會兒功夫,就把王瘸子店裡儲存的牛肉和劣酒都一掃而光,然後兩人就站了起來。卻不是要離開,而是各自拿起了刀,好像要動手的樣子,我哪裡見過這種大陣仗?居然還是沒有害怕,還有一點點興奮的感覺。兩人這時候像鬥雞一樣互相盯着看,剛纔還好像陌生人一樣,一轉眼卻好像變成了勢不兩立的仇敵。

“洗月先連着鞘舉起刀道:‘咱們三十年前的約定今天到期,這一把就是我找到的魔刀。這個賭約卻是我勝了。’

“劍池卻道:‘不巧,兄弟也找到了一把,看起來倒是和你那個是一對兒。’

“洗月道:‘我這把刀是在極北苦寒之地寒冰洞找到的,費盡千辛萬苦,殺洞口守護九頭妖獸,破去極厲害的二十一道禁制,躲過無數的機關暗器,九死一生,廢了我一臂一腿纔拿到此刀。我因此而受了很重的內傷,至少損失了十年的功力修爲,難道你懷疑我這刀是假的麼?’說着,他捲起左袖,撩起褲腿,我纔看到他左手左腳都沒有了,裝着假肢,難得他行動竟如常人一般。

“哪知那劍池哈哈大笑道:‘洗月兄,你說你的這把刀得來不易,也不過失去了一臂一腿,你再聽聽我的遭遇再下結論也不遲。我這把刀是得自極南酷熱之地赤火洞。說來好笑,這把刀被一個食人生番部落當作神器供奉起來,那個赤火洞卻是一個極大的迷宮,赤火洞整個就在一座大山山腹之中,佔地幾百裡,洞中有洞,道路交錯複雜,裡邊棲息着各種毒蛇、吸血蝙蝠等,更可怕的是還有一些殺人於無形的妖靈,除了那個生番族中的長老,誰也不知道怎樣進出那個洞穴。這把刀藏就在赤火洞的最深處。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打探出這把刀就在赤火洞,又花了整整五年時間才取得了這個部落的信任,多方刺探,跟蹤、誘供、收買、脅迫,各種手段都用上了,我甚至和他們一起吃人肉,我吃過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最後終於給我探得了進出赤火洞的秘道。’

“我當時聽這洗月老頭居然吃過人,又看他眼神不停地瞄着我,不禁嚇得毛骨悚然,我當時大概是被鬼迷了心竅,不知道爲什麼,居然沒有拔腿就跑,仍然想等着他把故事說完。直到那時候爲止,我仍然把他們說的話當成一個驚險的故事來聽。

“劍池繼續道:‘取得了他們的信任,探得秘道還不算完,因爲據我所探察到的,即使能到得了這把刀的近前,也還有幾道結合天然地形相互呼應的禁制,不知道暗語的話,根本就不可能通過。而暗語分別掌握在族中幾個長老手裡,沒有他們同時合作的話,根本就不可能進入藏刀的地方。我殫精竭慮,爲此都愁白了頭髮。最後終於讓我想到一個辦法。

‘那時候兄弟還稱得上玉樹臨風,雖然頭髮白了,模樣倒還不賴。我想盡辦法接近那部落酋長的女兒,軟硬兼施,最後還動用了藥物,才把那女孩弄到手,還生下了一個孩兒。此後仗着我特殊的地位,一方面挑撥這個部落和其他部落的關係,同時暗地裡透露情報給敵對的部落,讓這個部落在和其他部落的戰爭中連連失敗,另一方面屢屢靠自己的高強身手挽救這個部落,成爲了部落的英雄,歷時五年,終於取得了所有長老對我的完全信任,而這時候這個部落因爲連續在戰爭中失利,已經窮途末路,部落裡的青壯年男子基本上都死於戰爭,老幼婦女死於戰爭、飢餓的不計其數,更有不少人被俘後被賣做奴隸,原來很強盛的部落只能龜縮在很小的一個活動區域。即使這樣,他們還是不肯動用神器,這時候我在族中的地位已經僅次於老酋長了,我提出取出神器,抵抗敵人,經過了漫長的爭論,終於說動了那些頑固的長老們,我也有機會進入赤火洞,十五年的辛苦等待,苦心籌劃,你可知道這其中的艱辛?咱們打賭的時候,都是二十多歲,風華正茂吧,當我終於有機會看到這把刀的時候,我頭髮已經全都白了,四十歲的人和一個老頭子差不多了,和那蠻女的孩子都四五歲了,我興奮地徹夜不眠。

‘不料天有不測風雲這句話簡直真是一點兒都不錯,也是我自作自受。當天夜裡,那些敵對的部落聯合出兵,殺進了我所在那個部落的所在地,部落裡不論老幼,全都參戰,卻仍然擋不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敵人,結果最後這個部落被全滅,我的老婆孩子也沒有幸免。而掌握暗語的五個長老當場死了四個,還有一個被我拼死搶了出來,他就是我的老丈人,他第二天就死了,卻也來不及說出那句暗語,其實即使能說出來也沒有用了,只要差一句,我就不可能拿到刀。我也在這次襲擊中受了重傷,拼死搶出我那老丈人,原本想從他身上追查一下有沒有其他辦法拿到刀,結果卻什麼也沒得到,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可以想象我當時的憤恨心情,單純地殺掉那些部落首領又怎能平息我的怒氣?我要他們部落全都死光才能泄我心頭之恨!

‘後來我覓地養好了傷,也不去管刀的事情了。我花費了全部的心血挑動那些部落相互殘殺,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麼了,總之人死的越多我就越高興,十年時間一晃而過,那些得罪我的部落早就死得乾乾淨淨,我卻還是整天沉浸在殺戮的快感之中,簡直都要忘了回來了。

‘可巧老天也眷顧了我一回,正當我這老頭子快要變成一個只會殺人的瘋子的時候,那裡發生了一場大地震。就像神啓一樣,我鬼使神差來到了赤火洞,看來再精妙的人造機關也比不上老天的造化,這赤火洞竟是被震塌了,原來天衣無縫的禁制肯定也出現了空隙,我先是找了一些土人,替我挖一條進洞的隧道,可是叫這幫蠻子打仗還行,叫他們挖個隧道簡直就不可能,我又是威脅又是利誘,好不容易挖了有百米上下,不料有一天夜裡下雨,發生了塌方,幾百個人全都砸死在裡邊了,從此再也沒有土人願意幹這事。我也發現這幫土人根本就沒有工程概念,這樣複雜的工程非得找專業的人來弄才行。我又北上,去周國南方的呼蘭和伽蘭兩國,連蒙帶騙,哄騙了上千名工匠,告訴他們要去挖金礦。就這樣浩浩蕩蕩又回到了赤火洞。這一次終於讓我挖開了山洞,果然不出所料,原本相互配合的強大禁制出現了裂縫,終於讓我取到了這把刀,哈哈哈哈哈哈……’

“當時那劍池哈哈狂笑,顯然對這件事情得意萬分。這時候我卻問了一句:‘那些工匠呢?他們發現上當,就那樣算了麼?’

“這句話惹得那個劍池又是一番狂笑,他道:‘不錯,他們是不肯善罷甘休,不過我早就料到了這一點,取刀之前我就留下了後路,取了刀之後,我把他們全都誑到了他們挖的那條礦道里,然後就運功震塌了礦道的一角,我早就探明瞭這礦道的薄弱點,算好了使力的角度,轟隆一下!就全都解決了,連棺材錢都省了。’”

阮香聽到這裡不禁打了個寒戰,那個洗月倒也罷了,這個劍池老人韌性之強,心計之狠,手段之毒,都遠遠存超出了常人。只是爲了一個賭注,就攪起了滔天的腥風血雨,而那些直接或者間接死在他手裡的人,簡直太冤枉了。

吳憂繼續道:“當時那位洗月老頭聽了也驚呆了,良久方道:‘劍池兄,咱們當年雖然稱不上什麼正道俠義人物,可也不至於濫殺無辜,早知你爲了這個賭約變得如此,我自己認輸罷了。’

“那劍池卻哈哈大笑道:‘熬過了三十年的時間,人世間的冷暖我早就看透了,你我也都不是那三十年前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了。你以爲我現在還在意什麼賭約之類的東西麼?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爲了一個賭約就走遍天涯海角的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了。不管這把刀是不是魔刀,在我的心中都沒有區別了。我花了三十年的心血在它的身上,爲了它,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不知幾千幾萬人爲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的青春,我的良心,我的一切一切都賭在了它上面。對我而言,它就是魔刀,只屬於我自己的魔刀。咱們當年的賭約,不過是少年輕狂罷了。三十年過去了,洗劍老弟,你還放不下這爭強好勝之心麼?’

“那洗月聽了這番話,卻是一聲苦笑,道:‘原來倒是我太執着於賭約,心繫外物,只這份修爲,已經落在劍池兄後面了。’

“當時這兩人相視一笑,洗月伸出右手,劍池伸出左手,兩手相握,似乎又成了好朋友了,我也放下心來。其實這兩人雖然說的故事好像十分可怕,但是對當時的我來說,無非是驚險刺激一點兒的故事罷了。能看着兩個老頭子言歸於好,我倒是真心替他們高興。不過他們握手的時間顯然太長了一點兒,這一握就握了好久沒有分開。後來他們頭上都冒出了騰騰的熱氣,表情好像都不太妙。”

阮香好奇道:“很久,你那時候在幹嗎?小孩子應該閒不住吧?聽你說的樣子,兩人應該是拼上了內力,你當時只要稍有輕舉妄動,就難免死無全屍了。”

吳憂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道:“當時我看他們兩個也不說話了,又沒有其他人在店裡,我就做了一件很久以來就很想做卻沒有機會做的事情,我偷喝了王瘸子店裡唯一沒有摻水的一罈好酒,果然是烈酒,我剛喝了一口,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阮香心中驚歎,這個大哥的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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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憂繼續道:“我一覺醒來,已經是黃昏時分。兩人還在握着手,臉色都好像大病了一場一樣,顯然是用力過度。看起來洗月老頭到底功力不及劍池老頭,他身子像篩糠一樣發抖,偏偏還死不認輸,我在一邊看得清清楚楚,他桌子下的那隻假手已經放在了刀把上,他想把刀拔出來。我也看出來兩人是在角力,可是這個洗月老頭打不過人家,顯然想玩賴,於是我就走過去,一把奪過了他的刀。”

阮香吃驚道:“什麼?你能從這種高手手中奪過他視爲生命的刀!”

吳憂嘆息道:“當時我不知道,後來劍池老頭告訴我,那洗月老頭當時已經是燈枯油盡,他是想臨死前驗證一下,自己辛苦找到的是不是魔刀而已。因爲他們當初約定,不管是誰找到了魔刀,都只能當着對方的面拔出來,洗月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在此之前他一定從來沒有拔出過那把刀,而我,則讓他最後的心願也沒有實現。當時我雖然還是個孩子,明白事理之後,我卻不能原諒自己。後來劍池老頭就把這把刀送給了我,我一直把她放在自己身邊,警戒自己,萬事三思而後行。而劍池老頭也讓我立下誓言,除非他允許,我今生也不許拔出這把刀。”

阮香道:“怪不得你一直不肯拔刀,那麼你這把刀到底是不是……”

吳憂搖頭道:“不是。劍池老頭手裡的那把纔是。”

阮香道:“後來呢?洗月死了,劍池呢?”

吳憂道:“他雖然內力損耗很大,卻還沒有死,就在村裡住了下來,後來卻成了我的師父。他學識真是廣博,好像什麼都懂一些。他專程跑到我父母的墳頭,對着我父母的墳墓給我看了相,誇我長得俊,膽子大,運氣好,心地仁慈,將來會有女人緣等等,反正說了一堆好話,搞了一堆神神道道的事情,我也記不得那麼多了。不過我一直很懷疑他當時是爲了收我做弟子,故意哄騙我的父母而在說瞎話。畢竟世俗的道德對他這種人沒什麼約束力。而且這鬼神之事,最作不得準的。”

阮香“哦” 了一聲,心道大哥精通兵法,智略超羣,倒真像是這樣一個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人物教出來的。不過聽大哥說的,這個劍池顯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即使大哥本性淳良,但是落在這種師父手裡,總歸會受到影響吧。但是大哥似乎天性中帶着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感覺不到一絲邪氣,卻是奇怪得很了。

吳憂道:“劍池老頭雖然教我各種武藝雜學,卻不肯讓我叫他師父,說是怕自己身上殺氣過重,仇家過多,以後會影響到我。他每天也只花一個鐘頭指點我武藝兵法,其他時間全都用來飲酒下棋,吟詩作曲,而多數時間則是談天論地,談得最多便是江湖上各種陰謀詭計。劍池老頭指點過我各種武藝,唯一不肯跟我談論的就是刀法。我知道他是不想想起洗月老頭。他沒有和我談過他和洗月的事情,對兩人之間的那個賭約也閉口不談。後來我踏入江湖,還就此專門打聽過。劍池和洗月肯定都是假名,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的舊人剩下的雖然不多了,卻還有幾個,不過卻沒人記得這兩個老頭這般的人物。

“我這人比較懶,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去想他,其實就是打聽清楚他們的身份又有什麼意義?老頭既然不願意說,我也不想深究,反正他們以前是大俠也好,壞蛋也好,跟我關係都不大。光是我知道的劍池老頭的所作所爲已經夠得上是十惡不赦了,再壞也不會比這更壞了不是麼?而且我有種感覺,劍池老頭之所以變得嗜血而暴力,似乎是受了那把魔刀的影響,特別是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這種傾向越來越明顯,他變得暴躁易怒,整天手不離刀,不過他心志無比堅定,一直忍住了沒有把它拔出來。

“後來有一天,劍池老頭把我叫去,那天也是一個晴天,就像今天一樣的好天氣。他的氣色格外的好。他考察了我各項武功進程,照例諷刺了我幾句,罵我是個笨蛋,武功連他的十分之一都達不到,以後只會給他丟臉等等,這些話他經常掛在嘴邊,所以我也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在那之前,他時常處於一種不穩定的情緒之中,難得他這次情緒這麼好,我也沒有練武,就陪他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會兒。忽然他就提起了魔刀的事情,說是自己想通了,魔刀能夠影響人的心性,使人不知不覺就會受到它的誘惑,不知不覺間就會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但是經過了這麼久,他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來剋制它,不過需要我的幫忙。

“我很高興他終於要擺脫那把魔刀的控制了,也很高興能幫他一個忙。劍池老頭把他自己的刀都放在了桌子上,然後又讓我把洗月老頭的刀也放在了桌子上,然後他說,其實洗月老頭找來的這把刀也有些邪門,根據他很久以來的研究,這把刀似乎也有影響人的心智的能力,不過和魔刀相比效果卻不是那麼明顯,力量更是不能和魔刀相比。我這時候才知道這老傢伙讓我整天吃飯睡覺都配着這把刀,原來就是想觀察這把刀對人的影響。不過我卻沒有什麼特殊感覺。既沒有什麼壞的感覺,也沒有什麼好的感覺。

“劍池老頭看着我詭異地笑了笑,道:‘魔刀的可怖之處在於其蘊含着一種奇妙的力量,似乎有自己的意識,凡是和它的主人敵對的人都會被奪去心智,成爲白癡,彷彿是宿命,它每一代主人也都擺脫不了瘋狂慘死的命運。無巧不巧,洗月老頭找來的這把刀的屬性和魔刀應該是相互剋制的,而且據他推測,這把刀很有可能是和魔刀一爐煉成的,可以說是魔刀的姊妹刀。如果說魔刀屬性像火的話,那把刀的屬性就是水,水能滅火,火大了也可以將水蒸乾。兩者的力量本來應該不相上下,但是魔刀可能是沾染了太多的殺氣,又吸取了歷代主人的兇戾之氣,其力量早就遠遠超出了另一把刀,因此直接用兩把刀相鬥的話,魔刀一定取勝,那把刀必毀無疑,世上再也沒有東西能壓制住魔刀了。’”

阮香仔細看了看吳憂的佩刀道:“這麼說來,這把刀是那魔刀的剋星了?我可以看看麼?”

吳憂解下刀放在桌子上,推給阮香道:“就是它了。”

阮香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把,她感覺一股溫和的力量緩緩流進心裡,一種極舒泰的感覺讓她通體都微微發麻,就像又回到了母親的*那般溫暖、恬適,幼時的美好記憶一一浮現,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再擔心,彷彿父親溫暖而粗糙的大手輕撫過她柔滑的長髮,她仍然可以放心地躲在父親身後,一切都有父親承擔。再也沒有任何陰謀詭計,再也沒有所謂的責任,一切都那麼美好,一切敵人都煙消雲散,但是還有一點兒不完滿,只差一點點兒……一個威嚴慈愛的聲音道:把刀拔出來吧,一切都會解決了,一切……那是父親親切的聲音……

她的右手微微顫抖着,猛然發力,就要拔出長刀。卻感到手上一緊,只聽吳憂在她耳邊輕聲喚道:“醒來吧!”

阮香心頭猛地一震,心中一陣絞痛,滿頭大汗地睜開不知什麼時候閉上了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四周。吳憂不知什麼時候繞過了桌子,他的手正死死按在阮香的右手上,而她的指關節因爲用力都發白了。

吳憂緊張地看着她,道:“你沒事吧?”

阮香長吁了一口氣道:“好險!這把刀還真是……難以形容。”

吳憂縮回了手,阮香手勁好大,剛纔她拼盡全力拔刀,吳憂雖然早有準備,卻還是幾乎沒按住她。

阮香慢慢把刀放回桌子上,她幾乎能感到那把刀流露出一種類似失望和挽留的情緒。讓她幾乎又要重新拿起它。但是這一次有了前車之鑑,阮香抵制住了這個誘惑。

吳憂拿過刀,重新掛回腰帶上。對面色仍然顯得很蒼白的阮香笑了笑道:“她的性情還算溫和,如果是魔刀,我不敢保證有什麼後果了。”

阮香勉強笑了笑道:“果然有些意思,我現在才知道劍池前輩果然不簡單,居然在那種影響下還能堅持這麼多年。還有大哥你,日夜都要和她作伴,居然一直沒事,真是難爲你。”

吳憂笑道:“我就不用提了,這麼多年也習慣了。老頭子也沒那麼偉大,他找我說話的時候,他已經挺不住了。他和我說關於這兩把刀的事情的時候,就是想讓我幫他解決這個麻煩。他自己精通天文術數,他推算出自己的陽壽沒有幾年了,他只是不想死得太難看,就讓我出來了。他則是給自己找了一塊墓地,要是在他死之前我還沒有找到剋制魔刀的辦法,他就把自己和魔刀同時封起來,如今時間快到了,我也該去看看。”

阮香道:“大哥你可是找到辦法了麼?”

吳憂道:“沒有,不過我一定要試試。老頭子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不管如何,我好歹看看他。”

阮香皺眉道:“大哥,沒有別的辦法麼?”

吳憂沉默不語,半晌才道:“對不住了,小香,我想我還是走的好。” _t tkan_℃o

阮香忽然起了疑心,道:“大哥,你還有別的事瞞着我。照你說的,即使有兇險,也不至於離開靖難軍吧?”

吳憂苦笑道:“早知道瞞不過你。確實還有一個理由。我手裡這把刀,你也嘗試過,對人的精神有很大影響。我從很久以前就和她作伴了,應該是她的力量還沒有覺醒的緣故吧,我一直沒怎麼感覺到受到她的影響。但是現在看來,她和她那個魔刀姐妹一樣,對於嗜血和殺戮有特殊的敏感,一碰上這類事情,她就特別活躍,這一年多來,我見過了太多的血腥場面,她的力量增長得很快,而當我有強烈的負面情緒波動的時候,她的感應就特別明顯,顯然她的力量覺醒了,而我真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失去對她的控制。我也想借這次離開,緩和一下她對我的壓力。”

吳憂端起桌上的茶杯,在手裡慢慢轉着,道:“現在至少有一個負面影響已經顯現出來了,從在靈州的時候開始,我的記憶力就在慢慢衰退。你還記得那個蘇華吧?那天她來找我,我竟然一點兒都想不起她是誰了;還有一些別的事情,別人不提醒,我就想不起來了。這種事情以前根本就沒有過。我不知道以後自己還會忘記多少事,也不清楚已經忘了多少了,現在趁着重要的事情我都還記得,希望在沒有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之前,辭去我的職務。最低限度——也不能待在軍中了。”

阮香聽了這話,反而露齒一笑,道:“說了半天,大哥原來是爲了這個理由要走。我還以爲……沒關係的,大哥你想怎麼樣都可以的,不過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靖難軍中永遠給你留着軍師的位子。”

吳憂不知道的是,阮香一直生怕吳憂是因爲對她心生不滿纔要離去,如今既然並不是那方面的問題,自然是十分開心。別的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她的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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