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雲娘就會穿上張家口商賈送給她的那件白狐裘,明明聽見兒子的聲音,已經跑到門口了,又咬咬牙坐在中堂的椅子上等兒子回來磕頭。
沒想到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就怒衝衝的出門去看,卻看見兒子正揪着錢多多的臉蛋子在那裡口沫橫飛的痛斥。
“野豬是我帶回家的。”
雲娘一把打掉雲昭的手,仔細看了錢多多的臉蛋,發現只是捏的發白了,這纔對兒子說話。
雲昭見母親發話了,連忙道:“孩兒回來了。”
雲娘冷哼一聲道:“我知道你回來了,就在中堂上等你來呢,你卻爲了一頭野豬跟多多置氣,你看看把她的臉掐成什麼樣子了。
來人啊,把這頭野豬殺了,今晚燉酸菜給我兒接風!”
本來準備大哭一場的錢多多見雲娘這樣說,連忙在一遍勸解道:“夫人,是我不該給野豬梳理毛髮的,少爺回來吼了一嗓子,我就被這頭豬給馱出來了。
不怪少爺!是我的錯。”
雲娘自然不會因爲錢多多就把野豬怎麼着,這頭野豬跟兒子有莫大的關係,怎麼可能說殺就殺?
雲昭悲憤的看着這頭穿着花襖,腦袋上的鬃毛被人梳理成一排沖天辮子再無半點野性可言的大野豬欲哭無淚。
這頭豬不僅僅毫無野性,見了雲娘還知道露出肚皮上兩大排**,張着一張尖嘴哼哼哼的討要吃食。
瞅着母親從袖籠裡摸出一個雞蛋大小的土豆丟進野豬的大嘴裡,而野豬立刻翻過身子吃的咔嚓咔嚓的,就知道這頭豬已經完蛋了。
所以,家裡的場面極爲怪異,雲娘在兒子身上亂摸,檢查他是否受傷,錢多多在一邊衝着雲昭無聲的說着話,而云昭則悲憤的看着那頭正在吃土豆的野豬也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什麼。
一年的思鄉之情,在一瞬間就被消滅的乾乾淨淨。
回到家裡了,雲娘並沒有給兒子準備什麼大餐,錢多多擀麪條,雲娘自己調了酸湯,配上幾樣小菜,又用鹽醃了一小碟韭菜對雲昭來說,就已經是極好的美味了。
錢多多的手巧,擀出來的麪條筋道不說且根根分明,再配上母親調製的酸湯,相得益彰。
很多時候,這就是雲昭夢裡的味道。
今天吃的有些彆扭,因爲他的飯桌底下趴着一頭足足有三百斤的大野豬,在吧唧吧唧的嚼着紅薯。
“您是怎麼把它弄回來的?”
雲娘給兒子飯碗裡挑了一點醃韭菜,沒好氣的道:“你看重這頭豬,卻撒手不管,你也不看看咱家的圍牆快要把玉山包裹起來了,這麼一來呢,禿山可就被隔離到牆外邊去了。
這頭豬也可憐,養大的兒子轉眼就跑的一個不剩,就剩下這頭老母豬一個孤零零的在禿山上討生活……“
“娘,您不用拿野豬來比喻您自己吧。”
雲娘哼了一聲道:“娘還不如這頭野豬,至少人家知道自己的娃就在秦嶺裡邊,哪像你,說走就走,人已經走到洛陽了,我這個當孃的才知道你已經去了河南。”
雲昭喝了一大口湯,尷尬的笑道:“娘,您還是繼續說野豬的事情吧。”
雲娘恨恨的將一顆剝好的雞蛋放進兒子的飯碗裡繼續道:“開始呢,這頭豬見着人就跑了。
你娘我就下了大本錢,在禿山上撒玉米,一路撒到咱家豬圈裡。
結果,野豬不上當,吃玉米吃到城門跟前就不吃了。
然後,爲娘就等一場大雪,期間沒給野豬餵食,等大雪下來之後呢,娘又開始撒玉米,吃到城門口的時候,娘就不準莊子上任何人露面,這頭豬也就慢慢吃着玉米進了城門。
然後再一步步的吃到豬圈,直到被關在豬圈裡,這才驚覺,大吼大叫了兩天,你娘我就好吃好喝的供着這頭畜生。
沒想到五天之後,人家不叫喚了,心安理得的在豬圈裡住了下來。
多多說這頭豬不適合關在豬圈裡,這樣做會被別人笑話,它就把這頭豬帶回來家,當貓啊,狗啊,大鵝一樣的養着。
開始,管家雲旗天天盯着,生怕這頭豬傷了家裡的人,時間長了,就發現這頭豬已經沒有了野性。
跟咱家圈養的那些豬沒什麼差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這纔不到一年的時間,就長成這模樣了。”
雲昭低頭瞅瞅桌子底下那頭圓咕隆冬的野豬,長嘆一聲,長成這樣,莫說是一頭野豬,就算是一頭猛虎也早就廢掉了。
“兒啊,你真的跟這頭野豬有事?”雲娘猶豫一下還是問出來了。
雲昭鬱悶的看看母親道:“我倒是很想成爲一頭野豬,我發現當獸中之王,比當上人中之王簡單。”
聽兒子在抱怨,雲娘立刻就忘記了野豬的事情連忙問道:“你在外邊乾的事情不順利?”
雲昭搖搖頭道:“不是不順利,而是我們的這個天下實在是太糟糕了,你孩兒很想救人,卻發現無從救起。
這大明的天下,就像是一件泡在水裡很久的爛衣服,看似完整,手一碰就散了。
現在,也就是還有一些人竭力用自己的血肉在彌補這件爛衣服,等這些人的血肉耗幹之後,等平靜的水開始流動了,這件爛衣服遲早會被撕扯的粉碎。
娘,你以前總說,咱們我運氣不好,沒趕上咱家的興盛時代。
說實話,這一點你兒子是不在乎的,您生了我,雲氏也就進入了最輝煌的時候,這是必然的。
在過去的五年中,雲氏的觸角已經遍及關中,玉山書院這些年也陸陸續續的出來了一些能用的人手,他們已經去了自己該去的地方,假以時日關中必然會大變樣。
我以爲我弄好了關中的民生,這個世界說不定能安定一些,走到河南地界我才發現,河南又爛了,走到山西發現,山西也爛了,從張家口沿着長城走了一路,發現九邊也快廢弛的差不多了。
其餘的地方孩兒沒有走過,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不過,就孩兒從邸報上看到的消息來看,也好不到那裡去。
現如今,東南一地的財賦正在衰竭,而那些王公貴戚,豪門大戶依舊在瘋狂的吸取民脂民膏。
已經有人提出放棄北方,固守長江以南,他們似乎忘記了,不管長江以南的國度多麼的強大,在失去北方屏藩之後,就很難有什麼作爲了。
他們總拿孟子的那句‘固國不以山河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爲自己找藉口。
今日如果丟了遼東,明日就能丟棄山海關,丟棄了山海關,京師也就守不住了,沒了京師,大平原上一馬平川正好適合蠻族人騎馬放牧。
等京師沒了,淮河就守不住,淮河守不住的時候,敵人也就飲馬長江了。
如果連長江都擋不住敵人的步伐,他們還能退到什麼地方去呢?
難道要像陸秀夫一樣揹着小皇帝跳海不成?
我覺得他們沒有這個跳海的膽量!”
雲娘見兒子神情落寞,就捏着兒子的手道:“我兒的志向遠大,想要做什麼就去做,娘不會阻攔你的。”
雲昭重重的點點頭道:“自然是要做的,在這個爛糟糟的天下里,兒子總要給自己殺出一片天來,給那些不願意被人踐踏的人殺出一片天來。至於後果,我們就不要論了。”
雲娘點點頭道:“是這樣的話,不過,兒子啊,你要幫幫馮英,聽福伯說,馮英她們的日子過的很艱難。”
雲昭皺眉道:“兩年前,她們好像已經自立了,日子好像還過得下去。”
雲娘搖頭道:“張秉忠進了蜀中,夔州首當其衝。”
雲昭冷漠的搖頭道:“當年,我勸告過她,夔州四戰之地,不是一個好的藏身之所,她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雲娘笑道:“我兒可以去信告知馮英,請她帶着族人來我藍田縣選一處好山好水的地方過活。”
雲昭苦笑一聲道:“她不會來的!”
雲娘不解的道:“爲什麼?”
雲昭道:“馮英!從來不是一個願意屈居人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