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馮國璋的電報,袁世凱不能沒有態度。憑袁世凱的精明,怎能看不出馮的電文所指,但他寧願裝糊塗,顧左右而言道:
“銑電悉。該上將軍憂心大局,切實陳詞,披覽再三,莫名嘉佩。集權之爭,採自東鄰,法律專家,言之成理。頃以施行未善,利少害多,誠有如該上將軍所言者。琴瑟不調,則改弦更張,自當別訂政治保邦之計。該上將軍如有辦法,尚望詳細指陳以備採用,……現在停戰期內,亟應早日解決,息事寧人。該上將軍謀國真誠,務望會商各省,迅籌調停之法。至於引咎已往,補過將來,予雖不德,敢忘忠告!”
到四月二十六日,馮國璋不再含混其詞了,發電徐世昌、王世珍、段祺瑞“三元老”:
“元首統馭民國,四年於茲,鹹以保邦制治望之一人。乃帝制發生,未及數月,一時輿論大變,實緣威信已墜,人心已渙,縱挾萬鈞之力,難爲駟馬之追。國璋對元首具有特別感情,特以耿直性成,未能隨時俯仰,他人四其讒構,不免浸潤日深,遂致因間生疏,因疑生忌,倚若心腹,而密勿不盡與聞,責以事功,而舉動復多牽掣。減其軍費,削其實權,各省兵力四分,統系不一,滬上一隅,復與中央直接。……近政.府電知川省協議和解條件,與國璋用意略同,方且擔任調人,冀回劫運。
“惟報載陳將軍所致中央一電,聲明蔡鍔提出條件後,滇、黔對於第一條未能滿意,而此間接到處轉陳電,似將首段刪節。值此事機危迫,猶不肯相見以誠,調人暗於內容,將從何處着手?……大總統本一代英傑,於舉國大勢諒已洞燭靡遺。頃者段將軍離奉入京(被逐也),未見明令,倪將軍調防湘省,湘又拒絕。……至財政之困窘,軍心之懈怠,上交之困難,物議之沸騰,事實昭然,無可諱飾。……察時度理,毋寧敝屣尊榮,亟籌自全之策。……苟長此遷延,各省動搖,寢至交通斷絕,國璋縱不忘舊誼,獨以擁護中央相號召,亦恐應者無人,則大總統孤立寡援,來日殊不堪設想。……諸公誼屬故人,近參機要,請以國璋電文上陳省覽。”
袁最怕看這一類的電報,他認爲自己人的電報比蔡鍔、唐繼堯的電報更可怕。
由於馮國璋帶了頭,大家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各省大佬勸退電一個接一個。很快的竟成了一種潮流,一種趨勢,搞得有人生怕落人之後。有意思的是,勸退最力的往往是那些此前籲懇速正大位刻不容緩的人。
袁世凱雖惶惶不可終日,但心裡清楚,這其中的關鍵之人是馮國璋,於是,派阮忠樞南下做馮國璋的工作。
另一方面,袁世凱看到在內內外外,黎元洪的威信越來越高,又打起了黎的主意。
這一天,袁把公府顧問張國淦找來,對他說:“我打算讓位給宋卿(黎元洪),但是宋卿不懂公事。請你向他說,請他到府裡來和我一同辦公,讓他的公事摸熟了,我就放心退位了。”
張想了下說:“總統與副總統之間,平日是哪位傳話?”
袁回答說:“楊五(楊士琦)。”
張推脫說:“那麼還是請杏丞傳話的好。”
張國淦,湖北蒲圻人,幼年隨父居安徽,一九零二年中舉人,一九零四年考取內閣中書。一九零六年任憲政編查館館員,次年任黑龍江省撫院秘書官、調查局總辦、財政局會辦等職。武昌首義前,調北京任內閣統計局副局長。後以“參議”隨唐紹儀參加南北議和,得袁世凱看重。一九一二年四月起歷任國.務.院銓敘局局長、國.務.院秘書長,後歷任總統府秘書長、內務次長、教育總長。
他也是位學者,代表作《歷代石經考》、《俄羅斯東漸史略》等書。
因張國淦是湖北人,袁世凱是想利用他以同鄉人資格探聽黎元洪的口氣。張既不肯去,袁也不能勉強。
想聽聽張對時局的看法,於是就有了以下的對話:
“近日外間輿論如何?”袁世凱問。
張答:“都在討論退位的問題。”
袁問:“你看,退位好不退位好?”
張答:“要從三方面分析一下:外交、軍事和輿論。”
袁說:“什麼輿論?我看中國就沒有這件東西。外交我很有把握(哪有什麼把握,明顯是在說大話)。三者的重心是軍事。你看,蔡松坡打得倒我嗎?”
張答:“時局重心,在東南而非西南。”
袁問:“什麼,你說華甫(馮國璋)嗎?”
張答:“華甫做了總統幾十年的部下,知道他的莫如總統。我是局外人,不敢妄置一詞。”
袁問:“你以爲華甫左袒則左勝,右袒則右勝嗎?”
張答:“左右袒倒不怕,獨怕他不左不右耳!”
袁顯然明白賬的話意是:以第三者自居,處於敵友之間最難應付。
見袁沉默不語,張接着說:“我想有八個字貢獻總統:——急流勇退,實至名歸。”
袁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等到張往出走時,袁又喚他轉來,說:“你去和菊人一談。”
張的兄弟國溶是徐世昌的得意門生,他隨即到了徐宅。
徐世昌剛剛駕好了車,對他說:“請你寬坐一會兒。我應公府的電召,馬上就回。”
徐果然從袁世凱哪兒很快就回,對一直等他的張說:“你剛纔向他(指袁世凱)所說: ‘不左不右’的一句話,他倒聽得頗入耳。因此他叫我去,問計於我,我胡亂地答以 ‘派人疏通一下’,他說已經叫鬥瞻(阮忠樞)去了。”
當四川方面停戰後,袁世凱就散播一個謠言:“蔡鍔已承認元首仍居大總統之地位。”
他所以這樣做,是想告訴自己的北洋部下,護國軍方面都不要求自己退位,內部人有什麼理由這樣做?他派阮忠樞到南京訪馮,最主要的用意是,要馮聯絡未獨立各省軍民長官發出一個擁袁仍居總統之位的聯名電,藉以表示北洋系是團結的,是擁戴他的。
馮國璋不傻,當然能看穿袁世凱的用心。但他很鬼,不說破,也不拒絕,而是提出:目前正和護國軍停戰談和,不能製造過份緊張的空氣使局面惡化。他主張最好先作內部的協調,聯合未獨立各省的軍政首長,在南京舉行會議,取得本身意見和步調的一致,纔能有發言權。
馮這個意見袁當然同意,其實這件事馮國璋早有籌謀,正好現在有了機會。
他要利用這個機會渾水摸魚,由北洋系的實力派藉此而成爲真正的北洋領袖。他甚至想仿照辛亥革命各省代表在南京組織臨時參議院的辦法,選出臨時總統,然後召集國會,產生正式總統。
而他馮國璋以東道主和盟主資格,被推爲臨時總統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果再提出懲辦洪憲禍首和大赦黨人等條件,就可以安撫護國軍和國民黨。
在馮的盤算中,除了他本人在北洋系的地位,還有個很大優勢,就是他和梁啓超、陸榮廷的良好關係。
以超然的第三者自居,一方面拿護國軍壓袁,一方面拿袁和北洋軍來壓護國軍。在鷸蚌相爭中,他這個“漁人”得利。和袁世凱當初居於清廷和革命黨之間的所作所爲如出一轍。
他相信護國軍方面會爭取他來倒袁,就如同當初革命黨靠袁世凱推翻清廷一樣。如果他真被推爲臨時大總統,袁豈不是“不推自倒”了。
馮國璋的如意算盤打得很不錯,可是,他有些高估了自己。當初袁世凱可以做到這一點,有二個條件,其一是他能夠掌控北洋軍,其二是在清廷中的一人之下,衆人之上的地位。而這時候的馮國璋,這兩條一條都不具備。
馮國璋根據這個假想,就打電報請張勳、倪嗣沖二人提出解決時局的具體辦法,以便作爲三人的聯合意見向準備召集的南京會議提出。
不料張勳目的完全和馮不同,張勳一心想着復辟,推戴遜清廢帝宣統。張認爲在復辟條件尚未成熟以前,不妨仍以袁過渡。
二次革命後張勳進佔南京,袁世凱卻藉故迫他去徐州,張勳對袁是有怨恨的。但是,近來阮忠樞先後三次到徐州,傳袁世凱的話許了他很多好處,還讓他督理安徽軍務,使得他對袁的怨恨化解了很多。
張勳並沒看好馮國璋,和袁世凱相比,他覺得維持袁比捧馮對自己更有利。他的解釋是自袁承認帝位以來,總統地位業已喪失,今後的總統既不能由國會產生,就只能根據清朝皇帝賦予袁以組織共和政.府的主權命令,把這道命令的有效時間延長到現在,袁做總統纔是合法的,和名正言順的。
張勳這個主張,是一套移花接木的手法,因爲遜清的命令既然有效,則廢帝的帝位也隨時可以復活。
關於召集國會問題,張本心是徹底反對的,馮提議召集國會,他在上面加了慎選議員四字,表示有限度地召集。馮提議懲辦禍首他改爲懲辦奸人,這個奸人兩字意義很模糊,既可解釋爲洪憲禍首,又可能是國民黨人,或是所謂的南方“暴徒” (指護國起義人士)。”
馮國璋知道他和張勳的意見如果不能溝通和協調,是什麼事都辦不成的,馮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同張勳妥協,接受張的意見。雖然,兩個人的想法相差十萬八千里。
四月十八日馮國璋和張勳聯名提出時局解決方案八條:
一、遵照清室賦予“組織共和政.府全權”原旨,承認項城仍居大總統之地位;
二、慎選議員,重開國會:
三、懲辦奸人;
四、各省軍隊須依全國軍隊按次編定番號,並採取徵兵制;
五、明定憲法,憲法未定前,仍遵守民國元年《臨時約法》;
六、民國四年冬以前之各省將軍、巡按使照舊供職;
七、川、湘前敵各軍一律撤回;
八、大赦黨人。
這種含糊其詞的東西,既不能滿足張勳的要求。也不能滿足馮國璋自己的要求,更不可能滿足其他方面的訴求。因此這八條一出籠,就理所當然的招致了各方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