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離開澄衷學堂是1906年上半年的事,恰好這年夏間中國公學招考新生。他所以報考中國公學,起因於他讀到了姚宏業的遺書。
姚宏業(1881—1906),字劍生,民主革命家,湖南益陽下梅塘人。1904年赴日留學,首倡保護路礦主權,1905年加入中國同盟會。
1905年12月8日,陳天華(姚宏業的湖南老鄉、摯友),同盟會骨幹。在日本東京南面的大森海灣,跳海自殺了。
陳的自殺,最直接的原因,是當時愈演愈烈的反對“取締在日留學生規程”風潮。日官方提出要對中國留學生加強管理約束,引發了留學生羣體強烈不滿,當地報刊又出現了詆譭中國留學生的言論。31歲的陳天華,爲喚醒同胞的民族尊嚴,決定以死明志!
姚宏業是這場風潮的積極參與者,他對陳的“以死明志”最爲悲痛。
然而,這場風潮,原本卻是始於一個誤會。
鴉片戰爭以後,清朝廷昏聵無能,致使中國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泱泱華夏遭遇了空前的民族危機。此時,近鄰日本卻因明治維新的成功而迅速崛起,這使國內的仁人志士看到了希望,以爲複製日本模式便可以救國於危難。
從1896年開始的留日運動,在進入20世紀以後,逐漸出現高潮,東渡日本的學子或官費,或公費,或自費,絡繹於途。在大約十年的時間內,至少有五萬人在日本接受了各種程度、各種類別的教育。”
當時日本的學校各式各樣,其中不乏以牟利爲目的之所謂野雞學校。而8000名中國留學生(1905年)也是良莠不齊,玩樂之徒丟了中國人的臉。於是,1905年11月2日,日本文部省19號令正式公佈了《關於許清國人入學之公私立學校之規程》。
其實這個規程主要是將各類學校納入文部省統一監管,同時正確引導留學生儘快步入正軌。這很正常,所以規程剛出爐的時候,沒有引起什麼大的反響。
但是,學校執行走了樣,有學校佈告稱:“限令各生於該月二十九日前呈報其原籍、住址、年齡、學歷等,若逾期不報,則對該生不利。”語氣生冷強硬,立刻引起留學生的警覺。他們翻出20幾天前刊登的《規程》,反覆閱讀、比對、琢磨,在讀到以下兩條時,讀出了敵意。
第九條:“受選定之公立或私立學校,其供清國學生宿泊之宿舍或由學校監督之公寓,須受校外之取締。”
第十條:“受選定之公立或私立學校,不得招收爲他校以性行不良而被飭令退學之學生。”
“取締”一詞深深刺痛了中國學生的心,衝動之下,他們忘記了日文的“取締”有監督管理的意思。經過層層揣摩、層層演繹,這個規程竟成了“取締留學生規程”。當然,敏感也不是毫無道理,因爲早在六七月間,坊間就有傳聞說要取締留學生,沸沸揚揚的。這次,學生們以爲是揭開了蓋子。
儘管中國留學生總會出面交涉,日本文部省緊急解釋調停,但爲時已晚,留學生的羣情激奮已無法阻擋。
姚宏業等人認爲事關國體,倡議全體罷課回國,各校留學生紛紛響應。女校也豎起了大旗,以秋瑾最爲激進,她舉刀明誓:“如有人回到祖國,投降滿虜,賣友求榮,欺壓漢人,吃我一刀!”
魯迅、許壽裳、楊度等人持不同意見,認爲不必全體罷課回國,但他們的聲音太小,沒人聽。
據記載,當時的激進派自發組織了糾察大隊,甚至帶着短刀在各校門口蹲堵,阻攔留日學生到校上課。
正在僵持不下之時,陳天華的死,成了重磅炸彈,徹底激化了“敵我矛盾”。實際上,冷靜回想一下陳的遺書,不難發現,他的自盡主要是因爲日本報刊詆譭中國留學生“放縱卑劣”,他要以死來換取同胞的覺醒悔悟、奮發圖強。而對於這個規程,他的本意是“可了則了,切勿固執”。
但沒人顧得上陳的本意,他的死,就是促成留日學生集體歸國的致命一擊,任誰也不可能挽回了。
這麼多學生集體回國,以後該怎麼辦?這是姚宏業首先想到的問題。
“國民欲有愛國之思想,不可無自立之學校。”辦學!這是姚宏業的答案。
從12月4日罷課,到14日第一批留學生回國,僅僅10天時間。匆匆忙忙中,大夥兒訂立了《歸國辦法》和《善後辦法》,其中明確提出了歸國辦學的思路。
正當大家四處張羅之時,清政府留日監督處突然傳來消息,要求全體學生立即返回日本復課。原來,從風潮初起,清官方就和日本交涉,力求平息事態、安撫學生。一下子,留學生羣體分裂成兩派,一是歸國派,一是復課派,雙方你來我往誰也說服不了誰。
1月11日,兩派召開協商會,一致同意以自願爲原則復課,並電告全國。
大批學生返回日本繼續讀書了,留下的只有幾百人。那麼,這學還辦不辦?
姚宏業等人懷揣趕超耶魯大學、早稻田大學的美好憧憬,決定不改初衷,繼續興辦本土大學。將學校定名爲“中國公學”。
萬事開頭難,而前路更難。那一年的舊曆春節,幹事們在奔波中度過。儘管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演講,但社會各界對這所新學校多持觀望態度,並不給予實質性的支持。
據早期學生張承槱回憶:“當時辦學毫無基礎,全體同仁遭遇極大困難,同情者雖多,而實際援助者除上海總商會會長曾鑄捐了數千元外,其他各界毫無表現,全憑我數百人自己解囊相助,大多數困苦不堪,連生活也難於維持了。”
校舍房租每月必付不得拖欠,學生宿舍租在農戶家,因爲缺錢,兩個學生合租一個鋪位。就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中國公學竟然顫顫巍巍地開學了。
理想豐滿,現實骨感,最難的是兩點:
一是生源不足。3000人銳減到260人,還不到10%。學生來自13個省,年齡不一、層次不一,同班同學能差出14歲之多!教員配備完全跟不上,有些課程還要請日本教師來講,再請懂日語的同學做翻譯。甚至年齡大一些的學生要給低年級做兼職講師,頗有點自給自足、自教自學的勁頭。這能長久嗎?
二是資金匱乏。社會各界持觀望態度,有的甚至說辦學是假,革命黨的陰謀纔是真,這樣的謠言喧囂直上,就更沒有人敢出錢了。下層盯着中層,中層盯着上層,誰也沒有真行動。
這邊正焦頭爛額,那邊開學纔不到十天,竟出了一件大事,差點讓這新學校夭折!
辦學條件艱苦,教學水平也跟不上,有的學生已心生不滿。副幹事朱劍和部分江蘇籍學生髮生了點口角,本來也不是大事,互相體諒一下也就過去了。但衝動是魔鬼,朱幹事甩了一句難聽話:“江蘇人鬧事,江蘇人皆出。”意思是鬧事的都滾蛋。
這本來是一句氣話,何況朱幹事自己就是江蘇人。但江蘇籍學生們不幹了,認爲學校有意排斥,鬧着要罷課、要退學。
爲避免同室操戈愈演愈烈,朱幹事被迫辭職了,但江蘇籍學生們態度堅決拒絕和解,他們帶人破壞了學校設施,公開在報紙上聲討攻擊中國公學。最終,50多名學生堅決退學,自立門戶,組了一個健行公學。
學校誕生僅10天就鬧出來的分崩離析,無疑使中國公學的形象大受損害。本來觀望的人,這下成了看熱鬧的,說這幫學生簡直就是胡鬧,幸虧自己當初沒出錢。而更嚴重的影響是,上海官府本來批付一部分經費,但因爲出了這事,已經在走流程的款項,被緊急召回了。
整個事件,姚宏業一直盡力周旋,力求保住中國公學的顏面,但無奈以失敗告終,他痛感:“東京之現象既如彼,內地之悲觀又如此,此次歸國對外之種種大願,終莫得遂。”
失意失望、鬱悶悲痛,姚的腦中漸漸浮現出陳天華的身影。冥冥之中,他萌發了同樣的以死明志的念頭。
4月5日,姚宏業和幹事王敬芳促膝長談,把自己所有想說的話都說盡了。王覺察出不對勁,想着第二天是清明節,就說一起出去散散心,姚一口答應。但第二天敲門時,姚不在屋內。此後7天,杳無音信。
13日,報紙上刊登了一則消息,說黃浦江裡打撈上來一具屍體,是個穿西裝的中國人。王敬芳、張邦傑等人感覺不妙,立刻趕往醫院認屍。但屍體已經膨脹模糊,無法辨認,只從口袋裡翻出兩枚圖章,一個“劍生”,一個“競生啓事”。劍生、競生是姚的字號,這屍體無疑就是他了。在場之人無不痛哭流涕,無法抑止。
人們在整理姚的遺物時,發現一封事先寫好的遺書,字裡行間,言辭慷慨,聲淚俱下:
“……我願我死之後,君等勿復念我,而但念我中國公學……竭力求學以備中國前途之用……振起精神,無輕灰心,無爭意見,於各事件不完善者補之,不良者改之,務扶我中國公學爲中國第一等學堂,爲世界第一等學堂而後已。我願我四萬萬同胞之官紳、兵士、農工商,貴者施其權、富者施其財,智者施其學問,籌劃以共,維持扶助我中國公學……我死後如有知也,願此一點靈魂與我中國公學共不朽!”
赤子丹心,蒼天可鑑。投江這一年,姚宏業不過才25歲。
悲劇發生後,感動了不少人慷慨解囊相助。清政府迫於輿論壓力,也不得不在1907年夏由兩江總督端方撥給上海市郊吳淞炮臺公地100餘畝土地爲校址,大清銀行助借10萬兩白銀興建校舍。
姚宏業幾千字的遺書在報紙上發表後,引起社會震動。胡適從報上讀到這份遺書。受到極大感動與鼓舞,遂決定報考該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