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易卜生主義》的第四部分,一般被視作最爲精彩的篇章。
他寫道:“其次,我們且看易卜生寫個人與社會的關係。
“ 易卜生的戲劇中,有一條極顯而易見的學說,是說社會與個人互相損害;社會最愛專制,往往用強力摧折個人的個性,壓制個人自由獨立的精神;等到個人的個性都消滅了,等到自由獨立的精神都完了,社會自身也沒有生氣了,也不會進步了。社會裡有許多陳腐的習慣,老朽的思想,極不堪的迷信,個人生在社會中,不能不受這些勢力的影響。有時有一兩個獨立的少年,不甘心受這種陳腐規矩的束縛,於是東衝西突想與社會作對……
“那些和社會反對的少年,一個一個的都受家庭的責備,遭朋友的怨恨,受社會的侮辱騙逐。再看那些奉承社會意旨的人,一個個的都升官發財,安富尊榮了。當此境地,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決不能堅持到底。所以像褒匿那般人,做了幾時的維新志士,不久也漸漸的受社會同化,仍舊回到舊社會去做“社會的棟樑”了。社會如同一個大火爐,什麼金銀銅鐵錫,進了爐子,都要熔化……
“一切維新革命,都是少數人發起的,都是大多數人所極力反對的。大多數人總是守舊麻木不仁的;只有極少數人,有時只有一個人,不滿意於社會的現狀,要想維新,要想革命。這種理想家是社會所最忌的。大多數人都罵他是“搗亂分子”,都恨他“擾亂治安”,都說他“大逆不道”;所以他們用大多數的專制威權去壓制那“搗亂”的理想志士,不許他開口,不許他行動自由;把他關在監牢裡,把他趕出境去,把他殺了,把他釘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釘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燒死。過了幾十年幾百年,那少數人的主張漸漸的變成多數人的主張了,於是社會的多數人又把他們從前殺死釘死燒死的那些“搗亂分子”一個一個的重新推崇起來,替他們修墓,替他們作傳,替他們立廟,替他們鑄銅像。卻不知道從前那種“新”思想,到了這時候,又早已成了“陳腐的”迷信!當他們替從前那些特立獨行的人修墓鑄銅像的時候,社會裡早已發生了幾個新派少數人,又要受他們殺死釘死燒死的刑罰了!所以說‘多數黨總是錯的,少數黨總是不錯的’。”
胡適在文章的最後寫道:“社會國家是時刻變遷的,所以不能指定那一種方法是救世的良藥:十年前用補藥,十年後或者須用泄藥了;十年前用涼藥,十年後或者須用熱藥了。況且各地的社會國家都不相同,適用於日本的藥,未必完全適用於中國;適用於德國的藥,未必適用於美國。只有康有爲那種‘聖人’,還想用他們的‘戊戌政策’來救戊午的中國;只有辜鴻銘那班怪物,還想用二千年前的‘尊王大義’來施行於二十世紀的中國。
“易卜生是聰明人,他知道世上沒有‘包醫百病’的仙方,也沒有‘施諸四海而皆準,推之百世而不悖’的真理。因此他對於社會的種種罪惡污穢,只開脈案,只說病狀,卻不肯下藥。但他雖不肯下藥,卻到處告訴我們一個保衛社會健康的衛生良法。他彷彿說道:‘人的身體全靠血裡面有無量數的白血輪(球)時時刻刻與人身的病菌開戰,把一切病菌撲滅乾淨,方纔可使身體健全,精神充足。社會國家的健康也全靠社會中有許多永不知足,永不滿意,時刻與罪惡分子齷齪分子宣戰的白血輪(球),方纔有改良進步的希望。我們若要保衛社會的健康,須要使社會裡時時刻刻有斯鐸曼醫生一般的白血輪分子。但使社會常有這種白血輪精神,社會決沒有不改良進步的道理。’”
1919年的一季度,胡適開始忙碌一件大事,就是邀請自己的導師杜威來華講學。
919年2月,杜威偕夫人艾麗絲(Alice Chipman)、女兒露茜(Lucy)利用休假機會到日本遊歷、講學。3月,與胡適同爲杜威弟子的陶行知得知後,寫信給胡適,建議邀請杜威到中國講學,幫助中國“建設新教育”。胡適馬上寫信給杜威,邀其到華講學,
適逢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教授郭秉文(1880-1969,後任南高師校長)和北京大學教授陶履恭(陶孟和,1889-1960)赴歐考察戰後教育,3月14日,他們順道經過日本時,當面拜訪杜威並邀請他到中國講學。
在後來杜威博士致胡適的函中說:“你問我能否在中國講演,這是很榮譽的事,又可藉此遇着一些有趣的人物,我想我可以講演幾次,也許不至於我的遊歷形成有大妨礙。我想由上海到漢口再到北京,一路有可以耽擱的地方就下來看看。”
杜威原打算五月中旬到中國,住不長的時間,以遊歷爲主,間或做幾次演講,於七八月間返回美國。但當郭秉文、陶履恭教授邀請他到中國講學時候,他改變了原先遊歷爲主的打算,“郭秉文博士和陶履恭教授前天來看我,他們問我能否在中國住一年,做講演的事。這個意思很動聽,只要能夠兩邊大學的方面商量妥了,我也願意做。我覺得幾個月的旅行實在看不出什麼道理。要是能加上一年功夫,也許我能有點觀察了。”。
杜威愉快接受了來自中國弟子來華講學的邀請後,國內隨之啓動了杜威來華的接待事宜。
1919年4月,蔡元培(1869-1940)致電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巴特勒,敦聘杜威主講於北京大學一年。最後以五個團體的名義共同邀請杜威來華講學。這五個團體是:北京大學、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江蘇省教育會、浙江省教育會、尚志學會。在邀請杜威來華過程中,南高師是最積極的,郭秉文親赴日本,陶行知作爲南高師的代表聯絡各方,並親擬南高師接待杜威的辦法數條,請胡適與北大校長蔡元培、江蘇省教育會負責人沈恩孚(1864—1949)、蔣夢麟(1886-1964)等磋商。
陶行知(1891年10月18日-1946年7月25日),安徽省歙縣人,教育家、思想家,偉大的民主主義戰士,愛國者,中國人民救國會和中.國.民.主同盟的主要領導人之一。
1908年十七歲時他考入了杭州廣濟醫學堂。1915年入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師從約翰•杜威、攻讀教育學博士。 1917年秋回國,先後任南京高等師範學校、國立東南大學教授、教務主任等職。1926年起發表了《中華教育改進社改造全國鄉村教育宣言》。1929年聖約翰大學授予他榮譽科學博士學位,表彰他爲中國教育改造事業作出的貢獻。 1931年主編《兒童科學叢書》,在上海先後創辦“山海工學團”“報童工學團”“晨更工學團”“流浪兒工學團”等。 1933年,他與厲麟似、楊亮功等來自政學兩界的知名人士在上海發起成立中國教育學會。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1945年當選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常委兼教育委員會主任委員。
1946年7月25日上午,陶行知因長期勞累過度,不幸於上海逝世,享年55歲。
作爲杜威來華的知識普及和思想預熱,胡適於3月在教育部會場作了四次《實驗主義》演講,演講分七部分,前半部分主要介紹了實驗主義的歷史和詹姆斯的學說,後半部分主要介紹杜威的實驗主義思想,包括哲學觀念、論思想、教育哲學等內容。胡適爲此次的演講做了認真的準備。
1919年4月27日,杜威等一行乘坐“熊野丸”號駛離了日本,於4月30日下午抵達上海,北京大學代表胡適、南高師代表陶行知、江蘇省教育會代表蔣夢麟親自到碼頭歡迎,並接到江蘇省教育會招待寓滄州別墅下榻。
表面來看,杜威來華,不過是他的中國弟子邀請老師遊歷中國並順便講學,但其實背後還有更深刻的用意。如杜威的學生們所說:“杜威博士來華,正值大學動手革新的時候,但是我們幾個人提倡的力量太弱,一點小小的風光還不配照遍全國。這時候杜威博士來了,我們不知借了他多少光,因而照到多少地方。”杜威的中國弟子希望藉助於杜威“光芒”,幫助中國“建設新教育”,從而實現教育救國的願望。
杜威來華,是一個偶然事件,但杜威來華之後,杜威思想契合了五四時期知識界渴望的“民主”“平等”“科學”“博愛”精神,與五四運動變革社會的要求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杜威來華後的第一場演講,就是《平民主義的教育》,有千餘青年冒雨趕來,會場人頭攢動,“聽者之衆,幾於無席可容”。
杜威在演講中明確提出平民主義教育的兩個重要條件,一是發展“個性的知能”,二是養成“共業”的習慣。蔣夢麟、胡適都對此發表了各自的理解,前者闡釋爲“養成智慧的個人”“大家共同做事”,後者則結合杜威教育哲學,將兩個條件具體解釋爲:“獨立思想、獨立觀察、獨立判斷的能力”和“對於社會事業和羣衆關係的興趣”。此後,這兩個民主主義教育的條件,在中國廣爲傳播,影響至今。
杜威來到中國的第四天,“五•四”運動爆發,立即投以關注的目光。
他充分肯定學生運動,在《教育哲學》中明確指出:“學生運動可以表示一種新覺悟:就是學校教育是社會的,他的貢獻不但對於本地、對於小羣,還能對於大羣、對於國家。”
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出的“民主與科學”符合他的通過社會改造建設民主社會的理想。中國的新生勢力和一些新事物也引起他很大的興趣,他想留下細細觀察。於是,他改變了行程,兩次續假延長在中國的時間。
從1919年4月30日到達中國,直到1921年8月2日離開,杜威在中國兩年三個月又三天,足跡遍佈中國11個省和北京、上海、天津3市,做了200多次講演,所到之處受到歡迎,所講內容廣爲傳播。
杜威女兒在《杜威傳》中這樣描述在中國的演講情況:“聽他講演的,不僅有學生和教師,而且還有其他知識階層的代表。這些地方的報紙也充分報道了杜威的講演活動。在許多情況下,杜威所做的講演都由一位速記員記錄下來,然後發表在一些廣泛發行的小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