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黑夜裡, 兩人的面容看不分明。
陸淮緩緩鬆開葉楚的身體, 俯身將她放在了牀鋪上。
她已經睡着,身子極軟, 任由他的手接住。
聽話得很。
陸淮伸手一拉,替她蓋上被子。他坐在牀邊,安靜凝視着她。
怕打擾了她,陸淮並不開燈。
火車疾馳, 光和樹影交錯, 落在葉楚的臉上。
陸淮的手襲上來, 撥弄好她凌亂的發。
似是察覺到了有人在身旁,葉楚微微皺眉, 想避開臉頰上的那隻手。
他的動作一滯, 沒有繼續。
她在夢中發出一聲極輕的嚶嚀。
又很快平靜了下來。
陸淮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不知他在這裡待了多久,離開的時候,陸淮拉上了窗簾,屋內光線暗沉。
待到葉楚醒來的時候, 天已經大亮。
她躺在單間車廂的牀鋪上,被子也蓋得齊齊整整。
葉楚逐漸清醒過來。她才意識到, 自己是何時入睡的?
她竟完全沒有印象。
這時,陸淮過來找她,葉楚便沒有再想。
列車上響起了聲音, 火車即將到站,抵達上海。
葉楚隨陸淮下了火車,人羣熙熙攘攘, 他護着她坐進了車中。
陸淮先帶她去了一趟和平飯店,她卸去臉上的易容後,換了一身衣服,纔回了葉公館。
冬日冰冷的上海,陸淮送葉楚回家。
葉公館門口停着好幾輛黑色汽車,車子全開出來了,像是要出門的樣子。
葉楚往裡走去,她的背影沉默,步伐沉重極了。
臨近過年,葉公館卻氣氛沉悶。
路上沒有幾個人,葉楚心中已經有了預感。
葉楚將行李放回了房間,然後快步進了客廳,她見到了蘇蘭和葉鈞釗凝重的面色。
一如往常。
今天是葉姒的忌日,巡捕房的人尋到了她的屍體。
事情已經過去十三年了。
但葉姒的死亡,是蘇蘭和葉鈞釗的癥結所在。
頭一個孩子的離去,讓兩人備受打擊,她的離去也成爲了葉家不能觸碰的話題。
與此同時,他們的婚姻出了問題,永遠也無法復原。
這一天,葉家人去了上海郊外的公墓。
天色陰沉,灰暗極了。
葉家的車子停了,他們往山上走,到了一處墓地。
那裡葬着葉家的大女兒,一個因爲意外離開的人。
蘇蘭放上了一簇小小的白色花朵,送給墓裡那個小小的人。
那是葉姒喜歡的花。
關於葉姒的回憶,永遠停留在了十三年前的那年冬天。
葉楚點了一支香,在心中念着,願她安好。
重重烏雲籠罩着上海,眼看着很快就要下起傾盆大雨。
他們沉默地望着那個墓碑,背影肅穆。
……
北平的一處公墓。
這段時間並不是掃墓祭拜的日子,公墓空蕩蕩的,寂靜無聲。
偶爾有一陣風吹過,也瞬間消散。
這時,墓園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
四周空寂,無人經過,只有孤零零的車子停在那裡。
沒過多久,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女子走了下來。手上還拿着一束花。
她的眉眼間沒有任何情緒,眼神沉靜。
她佇立在車旁,遙遙站着。
她望着墓園,目光穿過冰冷的空氣,不知落向何處。
下一秒,她收回了視線,提步走進了墓園。
那人正是罌粟。
昨日剛下過雪,整個墓園覆上一層薄薄的雪。
清晨的時候,雪就已經停了,天色暗沉得厲害。
雪漸漸融化,地上泥濘一片。
空氣悠悠沉浮,霧氣深重,白霧濃濃,虛虛地籠在墓園中。
罌粟剛走進霧中,衣服上就已經帶上隱約的溼意。
罌粟腳上是一雙精緻的皮鞋,鞋子落在溼冷的泥濘上。
泥土偶有濺起,沾溼她的衣襬,冰冷極了。
罌粟卻恍若未察,目光落在前方,腳步不停。
時常會有人來打掃公墓,所以看上去也算乾淨整潔。
罌粟的眼神掠過一排又一排的墳墓,她穿過一條長長的走道。
最終,她在其中一個墓碑前停下了步子。
墓碑上沒有任何標記,空白一片。
除此之外,這個墳墓與旁邊的並無不同。
只有罌粟知道,這塊墓碑的下面同樣沒有東西,空空如也。
罌粟照着和往常一樣的做法,上香燒紙,然後祭拜。
彷彿下面躺着的僅僅只是她的一個老朋友。
最後,她彎腰將一束乾花放在墓碑旁。
不知名的花束靜靜地靠在上面,和空白的墓碑相對。
罌粟站起身時,視線落在那一束乾花上。
她的背影隱在白霧中,極爲寂寥。
罌粟的思緒逐漸抽離,回憶漸深。
……
罌粟還記得離開家前的最後一個片段,就是擺在她桌旁的一束花。
似乎是白色,也可能是別的顏色。
記憶隔得太遠,她已經記不大清了。
只有那淡淡的香氣,隱約縈繞在她的鼻間。
當時她說喜歡,母親便將其放在了她的房間裡。
但是沒過多久,她就被人拐走了。
罌粟被拐後,意外被戴士南所救。他給了她一個機會,那就是成爲特工。
罌粟剛到北平的時候,戴長官爲了防止她逃跑,一直派人監視着她。
也有不少人同她一樣,需要接受專業的訓練。
所有被訓練的人,都必須留在一座宅子中。
沒有上頭人的允許,不準擅自外出。
即使在偶爾的幾次任務中,也始終有人監視着他們。
在這些人中,罌粟學得最快,學得最好。
當罌粟知道自己有能力逃出去的時候,她動了心思。
那天晚上,罌粟終於找了一個機會,能夠逃離這座宅子。
她避開了所有的守衛,這些方法是從訓練中學到的。
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她平安無事地走出了宅子。
當罌粟以爲自己即將離開此地的時候,她發現在小巷的盡頭,有人早就站在那裡等她了。
罌粟永遠記得那一幕。
光線幽暗的小巷中,戴長官靜靜地站立在那裡。
他從黑暗中走出,目光落在罌粟的身上。
罌粟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徹底包圍了。
雖然那些守衛隱在黑暗中,但是罌粟仍然感覺到有無數的槍指着自己。
只要她稍有異動,那些子彈立即就會破空而來。
將她當場擊斃。
沒有什麼比希望落空,更讓人絕望的事情了。
她的一舉一動盡在別人的掌控之中。
罌粟心思極爲通透,瞬間想明白了戴長官的用意。
原來她暗自竊喜,以爲自己順利出逃。
沒想到那些舉動,在別人眼中看來,僅僅只是不自量力的行爲。
戴長官知道罌粟比一般人聰明,這是她的優點。
同樣,這也是一道阻礙,讓她無法成爲一個真正的特工。
就像今晚一樣,只要罌粟找準了機會,她就不會讓自己一直被困住。
而這恰好是成爲特工的大忌。
一個近乎完美的特工,卻心思活絡,不可掌控。
那麼他寧願選擇一個聽話,會服從命令的人。
他要的是一個爲了任務,爲了組織,能夠立即付出生命的人。
而不是時刻潛於暗處,以個人之事爲先的不定數。
當戴長官察覺到罌粟想要逃跑的意圖,他就故意放鬆了對她的管制。
他讓罌粟以爲她有逃走的機會,並且能夠順利逃離。
而在最後罌粟纔會發現,這不過是自己給她設下的一個圈套。
到了這個時候,罌粟定會受到警醒,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會讓罌粟知道,無論罌粟往哪裡逃,都沒法逃出他的監視範圍。
罌粟的性子極強,這樣正好能夠打壓她的脾氣。
戴長官在罌粟身上花費這麼多心力,因爲他知道罌粟是個可用之才,他不想輕易放棄。
那時的罌粟不像現在這般冷靜,她頭一次做這樣的事情,早已經失了方寸。
她面色慘白,緊咬着嘴脣,卻不說一聲求饒。
即使是到了這個時候,罌粟仍舊沒有服軟。
她定定地看向戴長官,不發一言。
戴長官上前一步,走到罌粟的跟前。
“罌粟,我救了你,你就以爲我是個慈善家嗎?”
現場靜了片刻,罌粟搖了搖頭。
戴長官接着說,聲音帶着沉沉的壓迫:“我從來不收無用之人。”
罌粟看向戴長官的眼中,不曾移開視線。
聽到此處,罌粟臉上更是暗淡了幾分。
戴長官的話冰冷極了,清晰地響在罌粟的耳畔。
“現在,我給你兩條路,要麼我將你送回人販子那裡,不再理會。”
戴長官並未說完,但是罌粟知道他的意思。
若是她重新回去,戴長官永遠也不會讓她逃出來。
戴長官繼續說道:“要麼你就拋棄過去,成爲一個真正的特工。”
那晚,冰冷的小巷,平靜下暗藏脅迫的話語,以及周圍沉沉壓下的凝重氣氛。
罌粟永不會忘。
她只記得那時的她握緊了手心,劇烈的心跳聲驟然響起。
她甚至有些聽不清,從自己口中發出的聲音。
她此時說的那些話,竟變得遙遠起來。
“我選擇後者。”
罌粟明白,從今以後,她必須成爲一個全新的人。
沒有過去,也不會有將來。
忽的起了一陣風,吹起罌粟的衣角。
寒冷徹骨的風,劃開安靜的空氣。
罌粟逐漸回過神來,她身側捏緊的拳頭放開,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空白墓碑上。
她知道,家中的人都以爲她已經死了。
而今天恰好是她的忌日。
每年這個時候,罌粟都會來墓園祭拜。
無人知曉,罌粟祭拜的究竟是誰。 Www¸ тTk án¸ ¢O
也不會有人知道,罌粟真正的名字,真正的身份。
如今,在這個世上,只有一個已經死去的葉大小姐。
葉姒。
這時,罌粟目光沉了下來,堅定無比。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不會再有所改變。
這本就是她自己選擇的路。
現在,只要能護着她愛的人,如此便好。
……
北平鐵路局。
有人避開了鐵路局的其他人,來到了一個辦公室。
他是陸淮的暗衛,要來這裡取一樣東西。
窗戶緊閉,窗簾被拉上,辦公室裡光線昏暗。
此時,辦公室無人,寂靜一片。
暗衛找到了這幾日的乘客名單。
時間緊迫,他來不及細看。
暗衛一面聽着門外的動靜,一面用微型相機拍下了這份資料。
等到辦公室再次被打開的時候,裡面已經恢復了原樣。
不會有人發現,辦公室曾經來過人。
另一頭,上海的和平飯店中,電話驟然響起,陸淮立即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正是方纔潛進鐵路局,拿到乘客信息的暗衛。
暗衛得到信息後,立即給陸淮打了電話。
暗衛稟告:“三少,事情有眉目了。”
陸淮聲音一沉:“你說。”
暗衛說道:“你讓我繼續盯緊火車乘客,查探是否有莫清寒和容沐這兩個名字。”
陸淮:“嗯。”
莫清寒突然出現在火車上,並且和葉楚有過交談。
若是他乘坐了火車去北平,定會留下痕跡。
暗衛:“莫清寒始終沒有蹤跡,但是在昨日離開北平的一列火車上,出現了容沐的名字。”
陸淮皺了皺眉:“容沐去了哪裡?”
暗衛的聲音傳來:“上海。”
暗衛彙報完畢後,陸淮就放下了電話。
那日葉楚在火車上碰到了莫清寒,但是他們並未在那天的乘客名單上,發現莫清寒和容沐的名字。
莫清寒定是用了其他的身份。
而昨日,容沐卻突然從北平出發,前來上海。
看來,莫清寒準備再次使用容沐這個身份,來上海辦事。
不知道他與前幾日發生的事情,有沒有關係……
陸淮陷入沉思之中,眉頭隱隱皺起,他有些頭疼。
幾日奔波,他身心俱疲。
陸淮頭痛欲裂,他剛合上眼睛,就睡着了。
雖然陸淮疲累至極,但在這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了一個黃昏。
陸淮在一列疾馳的火車上,這列火車的目的地是上海。
他和一個女子在車廂裡,面對面站着,窗外是快速掠過的風景。
同以往的夢境一樣,那個女子的面容依舊看不分明。
她穿了一身旗袍,身段姣好,皮膚白皙。
那人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她尚且沒有講出來,那些話卡在了喉嚨。
這時,她的身體不自覺地傾倒,直直向陸淮倒了過來。
陸淮下意識接住她,那具身體灼熱萬分,熟悉極了。
他微微皺眉,那個女子發了燒,溫度很高。
陸淮將她橫抱起來,快步走向牀鋪上。他輕輕放下她的身體,讓她靠在那裡。
車廂裡有熱水,陸淮倒了一杯水,喂她吃藥。
他抱着那個女子,替她支撐着身體,她纔不至於昏倒。
她燒得厲害,身子各處都在發燙,陸淮和她貼得極近,那種熱度傳到他身上。
她似乎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了,勉強吞下了藥。
陸淮才擱下手中的杯子,她就暈了過去。
黃昏的車廂,夕陽的光落進來,那個女子看上去纖弱得很。
她的身體綿軟,立即就要往下滑去。
陸淮伸手一接。
她的身體傾倒,柔順的頭髮鑽進他指間縫隙,又很快溜走。
陸淮的手下移,滑到她的腰間,細腰盈盈,不堪一握。
觸感細潤,這種感覺十分熟悉,陸淮怔了一怔。
那個女子依舊發着燒,在他的懷中睡了過去。
已經入夜了,天色暗下來,車廂光線晦暗,陸淮卻沒有離開。
陸淮似是不放心,在她身旁躺了下來,也不怕過了病氣。
陸淮伸手,他的手覆上她的額頭,她的燒退了些,身體的溫度漸漸恢復正常。
這個夜晚,兩人相擁而眠。他給她蓋了被子,自己合衣而睡。
火車朝着上海開去,度過了靜默無聲的夜。
陸淮能感覺到那人輕淺的呼吸聲音。
她的呼吸貼着他的身體,近在耳畔。
沉寂冬夜裡,卻也帶了一絲溫暖。
……
陸淮睜開眼的時候,天還沒有亮。
方纔不過是一個夢,這裡是和平飯店冰冷的房間。
手心的溫度已經散去了,她的長髮從他指間滑落。
他的手分明還摟着她的腰。
那個女子的身體真實又確切。
卻又消失在了黑夜裡。
陸淮的眼睛一沉。
又是這樣相似的場景,又是這般熟悉的夢境……
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不容許他忽視。
陸淮低下頭,摩挲着手指,那裡傳來熟悉的觸感。
他的心跳愈加劇烈。
他不由得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那個人,是她吧。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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