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的聲音虛弱、沙啞,甚至顯得有些遲緩,沒有任何的堅決果敢。
他給人的感覺,無比的孱弱。
然而他頭頂之上,卻有一個與他一般模樣,卻彷彿午時烈日一般耀眼灼目的小人兒。
此物氣勢驚人,彷彿汪洋大海一般洶涌,不斷有驚濤駭浪於其間翻卷,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響,並且還與周遭海域共鳴,引發出了最爲恐怖的滔天海浪,彷彿將整個島嶼都給填充了去一般……
與此同時,那身披金甲,手握一把黑色板斧的小人兒,如同烈日一般,照耀着整個島嶼。
每一處的角落,都彷彿被這光芒給照射透亮。
當小木匠說完這一句話的時候,那個滿臉兇惡的小人兒騰空而起,伸出手來,卻是將貫穿小木匠身體的那天之瓊矛吸了出來,隨後張開那小巧的嘴巴。
它一口、一口、一口地將那天之瓊矛,給吃進了肚子裡去。
瞧見這一幕,右手被擒住的涼宮御,臉上露出了絕望。
這是真的絕望。
天之瓊矛啊,此物雖然與傳說中的神器並非一物,但卻是他融練了伊邪那岐之後,依照原本的構造,一點一點兒地打造,最終融入一整個海外仙山,極盡恐怖之力,將其壓縮成了這麼一根長矛。
那可是一整個海外仙山的重量啊。
更不用說它裡面蘊含的靈力……
此物,堪稱神祇。
但就是這麼不存在於世間的恐怖之物,居然被那看上去乖巧可愛、卻又兇相畢露的小東西,給一口一口吃掉了去。
老天啊,你眼瞎了麼?
這、這還有天理的麼?
不講理啊。
涼宮御感覺心痛如焚,怨念沖天而起。
而就在此時,頭頂的天空,那烏雲重疊之處,卻彷彿真的如同他祈願的一般,開始狂風大作,緊接着電閃雷鳴起來。
不知道有多少的狂雷於半空中翻騰着,恐怖的交叉閃電宛如一條條雷蛇在交疊。
整個一大片的海域上空,彷彿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藍紫色電網。
瞧見這一幕,涼宮御心中驚駭的同時,忍不住瘋狂大笑起來。
狂雷之下,他以半神之軀,或許能夠倖免。
但眼前這奇怪之景,必然灰飛湮滅。
這就是天罰。
任何不能夠存在於這世間的東西,都會受到這天地規則的排斥。
此乃至理,也是大道。
上天不可能容忍一個超出自己控制能力之外的東西,存在於世。
當年他鍛造天之瓊矛,以及成就半神之體,不知道做了多少的隱匿佈置,使用了多少替身,耗費了多少的人命,方纔能夠存於今日。
眼前這傢伙,就算是提升了境界,但也太過於囂張了。
明目張膽。
天道不講正邪,不將道義。
誰出頭,打誰。
頭頂上的狂雷還在醞集,十幾平方公里的電網最終收縮於一處,卻直接造成了一方藍紫色的細密空間。
突然間,從裡面伸出了一隻巨大手掌來。
這手掌遮天蔽日,五指張開,彷彿比整個花鳥島還要龐大許多。
那是一隻巨手。
它出現在無數的位面,有過各種各樣的大小,擁有着不同的威能。
然而沒有一次,有此刻那般恐怖。
加載了狂雷疾電這等天劫之威的巨大黑手,出現的一瞬間,就彷彿發起了最終的號角一般,朝着下方陡然落了下來。
這是天劫,加黑手。
此乃……
終極天劫。
恍有滅世之威。
然而……
正如同無數人絕望之時,總有人願意站出來。
絕境之下,必有強者。
那個從小木匠頭頂上冒出來的小人兒,將天之瓊矛啃噬之後,朝着跌落在地的小木匠很是恭敬地行了一個禮。
你我本同體。
多謝。
且歇着吧,今後一切……
由我承擔。
它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恭謹、平靜與和善的表情來。
隨後它朝着那彷彿活物一般的木雕,猛然一躍。
小人兒消失不見了。
隨之出現的,是那個頭包藍布的高大男人,他突然間睜開了眼睛來。
面對着頭頂上即將落下來的、攜帶着狂雷疾電的恐怖巨手,他臉上毫無畏懼,只有那滿滿的怒氣,與煞意。
他衝着天,怒吼道:“去你個狗日的,這也插手,那也插手,你怎麼不上天呢?哦,你在天上好好待着便是,何必下來,自取其辱?我今日便在這裡了,從今往後,我以我身軀,鎮守這國土——有本事你便把我劈死,將這泱泱中華,給滅亡了去……”
黑手沒有任何的迴應,轟然而下。
冷漠而高傲。
砰!
一聲巨響,那黑手幾乎將整座島嶼都給覆蓋了去。
恐怖狂雷,一瞬間蔓延所有。
所有的一切,彷彿都結束了。
結束了……
嗎?
並沒有。
事實上,那恐怖天威僅僅持續了三秒鐘。
三秒鐘之後,那恐怖巨手居然被緩緩撐了起來。
它一點、一點地被擡高。
一點、一點……
到了後面,諸般狂雷皆已消散,唯有那巨手存留,只不過它與島嶼的空檔,越來越大……
在島嶼與巨手之間,卻有一個宛如山峰一般巨大的人存在。
到了這個時候,那巨手開始往回扯了。
它似乎想要離開這裡。
失敗了,那就走。
但是,那個高如山峰、滿臉惡相的男人,卻沒有想要將它放過的意思。
他雙手緊緊抓着那彷彿能遮蔽一切的巨手縫隙,張大了嘴巴,開始啃咬起了那巨手來。
巨手受痛,想要扯回。
巨大的力量彷彿能夠吞噬一切那般,但那個兇惡無比的男人雙腳踩在大地上,卻有源源不斷的力量傳遞到了他的身體裡來。
這力量,讓他越變越高,越變越大,到了最後,卻是直接將那巨掌的手指都給吞下了一截去。
直到此刻,那巨掌終於感覺到了不對勁兒。
如果纏戰更久,只怕整個兒都要栽在此處。
與其如此,還不如……
斷尾求生。
於是……
在涼宮御滿臉錯愕的注視下,那巨手卻是將宛如山峰一般大小的周遭肉塊直接截斷,落在了傢伙的手中。
隨後它整體則在往回收縮。
下一秒,直接消失在了虛空之中去。
賊快。
如同它來的時候。
整個天空之上,月朗星稀,一輪圓月浮現當空。
一片空寂。
而那木雕化身的傢伙,卻是啃噬了一小半之後,感覺再也吃不下去了。
它將這一大坨肉往天空一拋,隨後一搖身,重新化作了原本的體型來。
從巨掌之上剝離的黑色肉塊,被拋向了天空之後,眼看着即將砸落下來,毀滅一切,卻被那傢伙伸出手來,輕輕往天空一點。
那黑色肉塊停頓了一下,緊接着居然化作了億萬點流光,隨後如同落雨一般下來。
涼宮御瞧見這一幕,忍不住伸出手來。
光點落在手上,有的融入了他的身體裡,給他帶來一絲說不出來的溫暖與生機。
而還有的則落在了地上去,將那份土地滋養着,一瞬間變得靈氣洋溢。
而在周圍,經過一場曠世之戰的土地裡,原本已經生機滅絕,此刻卻因爲這些靈光滋養,居然開始迅速地煥發了生機。
地上甚至開始長出了大片鬱鬱蔥蔥的小草來。
涼宮御蹲下身來,瞧着一朵白色的小花兒,從那石頭縫隙中倔強地長出來。
這朵小花看上去無比的柔嫩,而且簡單。
恍惚如同年幼時的自己。
那個時候的他,當真是何等的單純與無知啊……
不過,也是很幸福的。
涼宮御伸手過去,摘了那一朵小花兒,然後別在了自己的耳鬢處。
隨後,他看向了眼前的那個男人。
那個曾經死去,卻又活了過來的甘十三,此刻換了一身衣服,站在自己的面前。
而在他的身後,那個臉色無端兇惡的男人,則抱着胳膊,惡狠狠地看着自己。
甘十三神態如初,原來爆掉的左眼,以及受到的所有外傷,似乎在這一場靈雨之下,都變得完好如初。
只不過,他此刻,一點兒修行者的氣息都沒有了。
他全部的修爲,都落在了背後那人身上去。
涼宮御笑了,對小木匠說道:“我真的是萬萬沒有想到,你居然斬下了惡屍。”
小木匠平靜地說道:“我學的這門功法,始創者是一個天才,他居然光憑着想象,都能夠摸索出一條斬卻三尸的法子來,着實是讓人敬佩……”
涼宮御說道:“真正讓人敬佩的人,是你。那人僅僅只是想象而已,想要抵達如此境地,需要在實踐中摸索,而這沒有燈光,在黑暗中行走,到底有多辛苦,我是知曉的……”
小木匠說道:“這也多虧了你。”
涼宮御苦笑着說道:“我一直以爲,你會是我的磨刀石,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反而變成了你的磨刀石……”
小木匠說道:“世事難料,誰能知曉明天發生的事情?”
涼宮御擡起頭來,說道:“對,世事難料,閣下雖說今日勝了我,但你這惡屍,在應對天劫之時,將自己與中華神州大地之脈連接在了一起,以作抵抗,但卻從此綁定在了一起,難得自由;你此刻再無任何修爲,廢人一個,而我卻能夠留了神識,假以時日,必能捲土重來,與你再次決戰……”
聽到對方雄心壯志的話語,小木匠不由得笑了。
他平靜地看着涼宮御,然後說道:“我知曉你或許能夠重新從那無盡之地誕生,憑藉着此刻的境界與修爲,或許會比如今更加強大——但是,你覺得你能夠拼過他麼?”
小木匠指着身後的那高大漢子,一字一句地說道:“它融合我所有的惡念,最擅戰鬥征伐,加上我的畢生修爲,再結合魯班尺、青州鼎、天之瓊矛以及那域外神靈之軀,結合上神州萬里江山的脈絡……你覺得,你能夠捲土重來麼?”
涼宮御默然不語。
小木匠又說道:“的確,如你所說,它既然融身於神州之中,必然會受到這天地規則的限制,但如同你這般級別的人前來,它絕對會感應到,並且出來阻擋的,所以……”
他認真說道:“以後,斷了來我中華的心思吧!”
因爲……
泱泱中華,我已守之。
邪魔外道。
退散!
涼宮御聽到,笑容逐漸消失,過了一會兒,他嘆了一口氣,說道:“我阻止不了了……唉……”
隨後,他噗通一聲,直接跪倒在地。
即便是受到了那許多靈光入體,得以支撐片刻,但涼宮御在剛纔那高大漢子迎擊雷劫之時,卻是被那傢伙祭了出來,幫着抵擋了大部分的天劫傷害,最終油盡燈枯。
這狗日的傢伙……
涼宮御曾經讓不知道多少生靈付出性命,幫自己抵擋天劫,但此刻,卻終究還是需要面對。
即便不情願。
那天劫,早就已經摧毀了他所有的生命力。
此時此刻,還能夠說這麼多的話語,都不過是那靈光支撐。
而此刻,到時候了。
他感覺到意識模糊,渾身發冷,彷彿要朝着一處黑暗的無盡深淵跌落下去。
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張開了嘴巴,喃喃說道:“媽媽,我冷……”
這時,他彷彿聽到了媽媽的聲音。
媽媽在用朝鮮語,跟他唱一首童謠,想要哄他睡覺:“小七小七快快睡,睡了覺就不會哭,夢裡有些好吃的,還有很多好玩的,再也不受欺負了……”
孫奇相。
好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
思維停止在了這裡,涼宮御笑了,緩緩閉上眼睛……
一代半神,殞命於此。
小木匠瞧見,沒有任何喜悲,而是輕輕往涼宮御的額頭上,拍了一記。
一團滿是荊棘之刺的光團浮現出來,彷彿要衝進小木匠的身體裡去,而在這個時候,那個高大漢子走上前來,一把抓住,攥在了手心中。
這是伊邪那岐的部分神格。
它不完整。
畢竟還有一些,留在了日本,等待着涼宮御重新歸來。
或許,那個人,已經不再是眼前的那個涼宮御。
但無論如何,它都是大補的。
小木匠此刻,再無修爲,不過也無所謂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
他做到了自己應該做的,至於別的……
總有後來人,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