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先出招
孔祥熙敏銳地感覺到他身上氣質的變化,由方纔的肆意張狂轉眼間沉靜平和的好像換了一個人,但奇怪的是,前後都不顯得突兀,彷彿這就是朱斌本人的獨特性格的內外呈現。
不管哪一種,孔祥熙都沒感覺到一絲的虛僞和矜持,朱斌就是這樣的直白和簡單,這讓一向見慣了勾心鬥角裝模做樣的他分外的不適應,但卻很清楚的知道,這一步邁出去,就再也沒有緩和的餘地了。
“真要鬧到如此地步麼?”孔祥熙一瞬間猶豫起來,按照他的心思,大可將這種含糊的關係保持下去,當前的國府需要朱斌源源不斷的支持,而朱斌同樣需要國家大義爲幌子來幹自己的事情,本是合則兩利的,如此爆裂決絕的了斷,實在不智啊!
“大概是都沒想到,朱斌會乾脆到如此地步,一點虧都不肯吃。委員長還是想的簡單了啊!”
孔祥熙心中暗歎,慣性思維還真是害人呢。包括他在內,都覺得朱斌怎麼也得有點尋常爲官者的虛僞,地位越高就越懂得耍手腕,搞妥協。似這般的壓力下,若是朱斌放低一點姿態,稍微吃那麼點委屈,卻可能換來委員長的寬大和包容,付出點錢財利益,換得地位和權勢,不是很好的一條路麼?
不能理解啊!孔祥熙搖搖頭,長長吸了口氣,挺起腰桿一步踏出電梯。
兩人順着樓梯走上旋轉觀光餐廳時,臉上都恢復瞭如常表情,數百賓客都忙着從各個角度俯瞰大上海,黃浦江,熱烈的交流攀談,絕少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變化。
兩人自如的分開,端着高腳酒杯隨意的切入到某個小圈子內談笑風生,朱斌到了實業界一幫大佬中間時,盧作孚老闆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異色,跟人羣錯開兩步,壓低了聲音問:“剛纔孔部長找您談的,恐怕不是好事吧?”
朱斌有點意外的認真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差不多,以後盧先生肩頭的壓力會重一些了。”
盧作孚可算是當代最傑出的英才,只從這隻言片語中輕易就判斷出問題所在,卻並不感到吃驚,一副智珠在握的自信表情,從容道:“無妨。在中國做點事情總是要經受些周折,我卻是已經習慣了。重慶那邊,不會出問題。”
朱斌呵呵一笑,與他用力一握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來到這世界,閱遍天下英才,就中國範圍內而言,朱斌真正認可的實業家中,盧作孚要排在第一位,範旭東可排在第二位。這兩人,不只是真正有大智慧大才幹,從如此變換詭譎的複雜環境中生生殺出一條活路,施展渾身本事在各自的區域幹出讓世界都爲之矚目的大功績,更難得的是他們的愛國之心,堅強的意志,始終不變的道德基準,都堪稱偉大。比起虞洽卿這些買辦財閥們,高尚多了,也更加令人欽佩。
他也不擔心盧作孚是在誇大其詞,此公白手起家,三十來歲就能把川中各路英豪玩於鼓掌,在軍閥政客和列強之間遊刃有餘,翻雲覆雨不敢說,每發必中,幹什麼都能成功,這才令人驚歎,就專業能力而言,跟特斯拉這等大神是一個級別的。
自從加入到自己這邊的合作隊伍後,盧作孚是最大膽接受風投的一個,更承擔起整個川中和重慶重工業基地的大任,到現在建設週期一年半多,打理的井井有條,沒有半點紕漏,這種本事,放在星際時代的話,絕對能稱爲首屈一指的管理經營巨頭。
即便是在當代,換一個環境的話,成就不會比洛克菲勒和摩根差到哪裡去。
他敢這麼保證,必定心有定計,甚至可能早都料到有這一天而早做準備了,朱斌並不懷疑,心中陰翳一掃而空,隨後轉到下一個圈子裡,半道跟柳半夏耳語幾句,小柳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後點頭出去安排了。
說說笑笑的到了十一點半,下邊早都等的不耐煩了的觀衆們終於迎來商場開放的時間,嚴陣以待的巡警防衛人員毫不妥協的執行安排,每十分鐘放入一千人的頻率逐次讓進,不多時內外一片鼎沸,上海灘第一商場的大名不脛而走。
朱斌正跟幾個人居高臨下的看熱鬧呢,身後有人靠近,轉頭看去,竟是許久不見的海軍部長陳少寬上將大駕光臨,趕忙請他到一間隔斷包廂之中去,陳部長儘管仍舊着裝一絲不苟,額頭卻有點汗溼,神情顯得焦慮,落座後看着他足有一分鐘,頹然嘆道:“你是不是已經跟孔部長談過了?”
朱斌微笑着點頭,貌似輕鬆。
陳少寬又嘆氣,摘下帽子來用潔白的手絹擦擦額角,無奈的搖頭:“你啊!你啊!就不能稍微彎一下腰?跟那些人不要那麼硬頂,要吃虧的。”
朱斌攤開手:“我可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相從,什麼將軍帶什麼兵,讓我跟他們低頭,這卻不能。”
陳少寬語塞,他自己那骨頭不也硬邦邦的,從來不肯跟那些人同流合污,連老蔣的面子都不給麼?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朱斌若是爲了名利權位卑躬屈膝的話,他當初都不會多看一眼。
焦躁的擺擺手:“我是我你是你,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可你卻有大好前程,往小裡說,中國海軍的希望也要着落在你的身上,總要靈活變通一些纔是啊!這下倒好,給他們得逞了,你想過沒有,以後再任性亂來,他們就有藉口了?”
陳少寬對朱斌的期望值真的很高,從認識那天起到現在短短兩年,朱斌作出的貢獻之大遠超他的預料,眼瞅着江南所和德國方面全新的艦隊就要完成,他畢生的志願就要實現,從開始到現在二十年綢繆而看不到丁點兒希望的大海軍要嶄露頭角了,斜刺裡殺出這麼一出操蛋的事情,能不上火麼?
只是對老蔣和軍政部、行政院那些政客們他實在無話可說,更懶得費唾沫,只希望能拖過去這點時間,等幾年後海軍舊貌換新顏,天下英雄--不定能另開一番局面。
朱斌對這位將軍發自真摯的關愛很是感激,看他急匆匆的趕來,分明是想提前報信或者幫忙的,但終究晚了一步罷了。當下從容一笑,道:“沒事。只要特遣艦隊的名分在,我還是海軍的人,一切都可以應付過去。如果去年這時候他們下手我沒辦法,現在,我卻是什麼都不怕。所謂尾大不掉,說得就是我這種情況。”
陳少寬心中又是一震,他知道朱斌這話裡包含着怎樣驚人的內情,眼神登時一冷,肅然直視其雙眸道:“漢臣,我可有言在先,你若要當亂臣賊子,挑起對內戰爭,我決不答應。”
朱斌貌似無辜的瞪圓眼珠子,訝然道:“瞧您這話說得,我是那樣的人麼?放心啦,只要他們不朝着我開槍放炮,我都懶得朝他們伸一根指頭,他們眼裡寶貴無比的江山權勢,對我不過一片浮雲而已。我的志向,是在星辰大海之間,不是眼前區區一點小利。”
陳少寬腦袋發暈,心說這小子還是一如既往的滿嘴跑火車啊!星辰大海什麼的不着邊際,能橫行七海都已經讓人無以言表了。趕緊止住他的話頭:“行了行了,休要胡言亂語。這次我們會被動一些,但也絕不是沒有還手之力。我會設法儘量保全你的心血,爭取一點實際的利益。最起碼,特遣艦隊的存廢不容他們胡來,你這個司令我是要保定的。”
特遣艦隊名義上直屬軍政部,當初就是要避開海軍部方便隨時下手,陳少寬也是爲了成全朱斌,擔心因爲自己的影響導致他無法進步,就坐看老蔣和何應欽他們折騰,而今卻不得不插手了,否則前功盡棄就太可惜了。
朱斌知道,這位長官是又要舍了臉皮去跟那幫人爭執了,非爲私利,卻是爲他仗義執言,這份情義萬金換不來啊!但大老爺們不用把感謝整天掛在嘴邊,鄭重的點下頭,道:“就算沒了海裝所,我們的事業不會停滯不前,古鎮口那邊我已經做了充足的準備,該是我的,他們拿不走。頂多就是多收點稅,攤點捐,損失點錢財罷了。”
陳少寬一瞪眼:“你說的輕巧!那些人做事向來算無遺策!卡住了編制,你有三頭六臂也無處使勁!難道沒看到海軍部的先例麼?”
他可是半輩子宦海沉浮什麼都看透了!爲了卡死海軍部這羣福建人,老蔣不惜新成立兩個海軍學校,單獨搞兩支海軍艦隊來自己掌握,國家有錢沒錢,死死卡住海軍常費,搞得第一第二艦隊連一艘幾百噸的運輸艦都養不起。他一直想搞的大海軍不但沒都沒有,連海軍航空兵都不批准建立,就算有了海裝所的錢,搞幾百架戰機沒問題,軍政部打死不批,你有啥辦法?
那幫人,真是以私廢公到令人髮指的地步!爲了私權什麼都不顧了!
朱斌狡黠的嘿嘿笑道:“那是對您這種正直無私的老實人,我這種憊懶之輩卻不那麼好使!大不了我在山東另開一局,有本事他們讓韓復榘和沈鴻烈來找我麻煩看看?那裡地廣人多,又不是容不下我!”
“你這小子……!”陳少寬指着他,當即氣的說不下去。這是赤果果的宣佈要當軍閥啊!簡直無法無天!
老蔣名義上的中央,此時也就管幾個省,整個華北聽話的沒幾個,山東之前有韓復榘、劉珍年和沈鴻烈,現在劉珍年完蛋了,沈鴻烈據說已經跟朱斌穿一條褲子,這廝要舒展拳腳從韓復榘嘴裡奪點地盤,老韓恐怕也只能乾瞪眼!老蔣連那兩人都收拾不了,更別提朱斌了!等明年艦隊合成之後,沿海一線想怎麼玩就怎麼玩,老蔣能奈何?除非能抓住朱斌什麼賣國求榮萬惡難赦的大罪做文章。
問題是,朱斌到目前爲止,只有功勞啊!
手指頭哆嗦兩下,陳少寬無奈的扶着額頭嘆道:“算了,你自己看着辦吧。總之還是以顧全大局爲要,國家已經經不住更多的動盪了。”
朱斌鬆了口氣,貌似乖覺的道:“您老儘管放心,光日本人和洋鬼子們我都忙不過來呢,沒空搭理他們這些眼皮淺的玩意。不過您也得幫我看好了,別給他們把江南所裡的東西給弄走,雖說我不差那點錢,可時間耽誤不起。”
江南所裡,兩座飛機廠,一座造船廠,還有兵工廠等生產線,都是花了兩年多時間搞起來的,尤其是大飛機線和已經曬裝的那些艦船,都是要費很多時間才能搞起來的玩意,有錢都沒用。
陳少寬還指望着那些傢伙出力呢,當然不會讓他們出紕漏,鄭重的點頭:“你安心做自己的事,至少目前我還是海軍部長,江南所還是我的管轄範圍。”
他是一諾千金的人,真正言出必踐,朱斌不用強調,邀請道:“您有空的話去古鎮口巡視巡視,那邊已經有個模樣了,有得用的人,多派去一些提前學習,省的明年艦隊起來以後跟不上趟。”
陳少寬氣結,這小子好大口氣!居然讓自己手下的人去跟他們那半路出身的野路子學習?開什麼玩笑啊!瞪眼道:“休要大言不慚!中國海軍好歹也有幾十年綢繆,縱然沒有大艦可用,素質還是可以的。”
朱斌撇撇嘴,不以爲然:“我理解您愛護手下的心情,可是連戰艦都沒摸過的人,實在沒資格談素質水準。您去看了就知道。”
陳少寬頓時猶豫起來,不過想想朱斌一直以來的表現,終還是選擇了信任:“好吧。最近也沒什麼事,便跟你去看看也好。若沒有什麼乾貨,休怪我不留情面啊!”
“哪能啊!一定讓您大開眼界!”朱斌嬉皮笑臉起來,惹得陳少寬又是一陣苦笑,自己半輩子建立起來的刻板,到這小子面前一點都保持不住,真是異數啊!
說話間,餐廳第一次宴席正式開始。朱斌作爲主人做了簡短的發言,悠揚的音樂聲中,冷餐會即刻進入正題,而首先投入使用的廣播電臺也開始第一次播音,卻是請來大名鼎鼎的天津評書大師袁傑英說的《岳飛傳》。
不過古怪的是,袁大師開場跟習慣的不一樣,一段墊場詩唸完,頓時讓不少人蹦起來:“報國志軀失血誠,誰教萬里壞長城?十年憤積龍沙遠,一死身嫌泰岱輕。一生忠義昭千古,滿腔豪氣吐霓虹。奸臣未死身先喪,常使英雄淚溼衣……。”
這年頭娛樂節目少,廣播評書可算是重要的消遣,袁大師這一段很多人一聽就明白,這是岳飛風波亭蒙冤受死後別人寫的悼念詩,裡邊的意思多半是爲他抱屈,更有譏諷宋朝廷自毀長城的愚蠢行徑……這是說得誰呢?!
旋轉餐廳裡也有喇叭,孔祥熙聽完開頭“噌”的站起來,黑着臉不辭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