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幹什麼?”
“周先生,快放下槍!”
“別傷了老師。”
“有話好說。”
“煊哥別亂來。”
“……”
槍一拔出來,衆人紛紛大驚。
除了夏鼐和兩個保鏢意外,其他人紛紛勸阻,就連婉容都顯得頗爲緊張。張大千的子侄和徒弟們,更是震驚莫名,想衝上去奪槍,又怕傷到了他們的老師。
張大千在中國花壇的地位很高,再加上有包括于右任在內的國黨元老們撐腰,那是輕易動不得的。
別說周赫煊,便是老蔣也不敢造次,稍微出點什麼問題就很難善後。
張大千愣了一愣,臉上帶着疑惑的表情。他知道周赫煊不會真開槍,卻又想不明白周赫煊爲什麼這樣做,當即問道:“明誠這是什麼意思?”
周赫煊道:“敦煌壁畫動不得。在我看來,別說是唐代壁畫,就連宋元壁畫都最好別剝,留着等以後技術成熟了再說。你現在把外面的廢畫剝掉,就讓裡面的畫層暴露。幾十年後,這些鮮豔的壁畫必然因氧化而變色,後世子孫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坨東西。”
夏鼐在旁邊附和道:“周先生說得對,壁畫外層也不能隨意剝去。”
張大千搖頭嘆息:“看來,我們有必要好好聊聊了。”
“對,有事好商量,周先生快把槍放下,”張大千的兒子張心智勸道,“快到中午了,先去外面吃午飯,大家邊吃邊聊。”
婉容也拉着周赫煊的衣服說:“煊哥,別走火了。”
周赫煊順坡下驢把槍收了,他又不敢真開槍,再端下去除了胳膊發酸沒啥效果。
營地裡人員很雜,漢、藏、蒙各族由於飲食習慣不同,食物也是分三口鍋烹飪的。加上幹雜活的當地農民,足足幾十號人,甚至還有一些馬匹和駱駝。
人吃馬嚼兩三年,張大千前後花掉幾千兩黃金再正常不過,僱傭那些當兵的就是一筆大支出。
大家圍着簡易的桌子坐下,飯菜還沒燒好,每人面前都沏了一杯茶。
張大千首先開口道:“明誠,你知道我現在的工作,對中國文化有什麼意義嗎?”
周赫煊反問道:“大千先生,那你知道你現在的行爲,對中國文化有多大危害嗎?”
“你能不能聽我說完?”張大千有些煩躁。
“請講。”周赫煊說。
張大千指着洞窟的方向,帶着一絲狂熱說:“中國自有繪畫以來,先有人物畫,再有佛像畫,山水只不過是一種陪襯。但到了後來,山水獨立成宗,人物逐漸勢衰。以至於,明清文人視山水爲正統,視人物畫爲匠人畫,人物反倒成了山水的襯托物!曹衣出水,吳帶當風,頰上添毫,畫龍點睛,這些讚美繪畫藝術的成語,都是專講的人物畫。可惜現在看不到了!你知道這對畫家而言意味着什麼嗎?”
吳作人在旁邊搶答:“就像儒家的《論語》成了殘篇。”
張大千的聲音越來越大:“自晚清以來,西方畫技傳入中國,青年皆贊其油畫的色彩、線條、空間、精密……更有甚者,污衊中國畫根本畫不來人物,只知花鳥山水!你看自南宋到明清,中國的人物畫都是些什麼玩意兒,不能怪國人自輕自賤,是我們把老祖宗的技藝給丟掉了!”
吳作人估計是被敦煌壁畫給震撼得不行,連連附和:“確實如此,那些壁畫不比西方油畫差。”
周赫煊有些無語,他花錢請來的畫家,現在居然幫着張大千說話。
張大千豪邁地說:“一旦我完成對敦煌壁畫的研究,必然引起世界畫壇轟動,讓我們的國畫揚眉吐氣,甚至改變未來一百年的畫壇風氣。線條將被國畫家們重新重視,礦物顏料的勾染之法將會復興,國畫之風將由苟簡變得精密,繁複大氣將取代國畫的小巧寫意,女人畫像將從病弱轉爲健美……到那個時候,誰還敢說國畫是陳腐過時的東西,誰還敢說國畫比不上西方的油畫?”
敦煌壁畫就如同《俠客行》裡面的太玄經,屬於絕世秘籍。
從民國到二十一世紀,但凡能在莫高窟堅持臨摹一年半載的畫家,個個都畫技突飛猛進。不僅如此,敦煌壁畫對建築設計師、服裝設計師、舞蹈家、雕塑家等職業有着同樣的效果這是屬於全人類的巨大財富。
“大千先生此言甚妙,我願留下來一起臨摹壁畫。”吳作人聽得熱血沸騰。
周赫煊自動忽略吳作人的搶戲,他說:“不管有什麼理由,都不能破壞文物。”
“迂腐之極!”張大千不屑道。
夏鼐指着張大千的鼻子質問:“你敢說,你在其中就沒有私心?”
張大千昂首笑道:“我非聖人,怎能沒有私心?我的私心和中國花壇的公心是站在一起的,我不僅是爲自己研究晉唐畫藝,也是爲全中國所有畫家研究它!屆時,國畫家在面對西洋畫家的時候,就不用再低頭掩面。我們可以說,中國畫是全世界最好的畫!”
“你別把自己想得太偉大,”夏鼐諷刺道,“如果所有的國畫家都贊成爲了研究繪畫技巧而破壞文物,那我將替他們感到羞恥!”
張大千激憤斥責道:“你不是畫家,你懂個屁!研究發掘敦煌壁畫,就等於是國畫屆的一場文藝復興!”
“文藝復興也不能破壞文物,你是中國畫壇之恥!”夏鼐毫不示弱。
周赫煊見兩人快打起來了,連忙制止:“好了,好了,都稍安勿躁,聽我講幾句。”
“你說。”張大千沒好氣道。
周赫煊問:“張先生,你是否贊成保護文物?”
張大千道:“我當然贊成。”
周赫煊又問:“敦煌壁畫是不是文物?”
張大千急了:“話不能這樣說……”
周赫煊打斷道:“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再問一遍,敦煌壁畫是不是文物?”
張大千閉眼道:“是。”
周赫煊繼續問:“你在臨摹壁畫的時候,有沒有破壞到它?請不要解釋,只需回答,有,或者沒有。”
“有!”張大千把臉調開。
周赫煊又說:“一切中國文物,都是全體中國人共有的財富,個人是不能隨意去發掘破壞的。我想問,張先生你有沒有政府的批文?”
張大千辯解道:“髯翁(于右任)是支持我……”
“你有沒有政府批文,有,或者沒有!”周赫煊突然喝道。
張大千欲言又止,沉默幾秒突然說:“沒有。”
周赫煊起身大喝:“你沒有政府批文,有什麼資格剝掉敦煌壁畫!別跟我扯什麼保護文物、研究藝術,還扯到國家民族的高度。是不是我宣稱一聲,我要研究復原汝窯的制瓷工藝,就可以把故宮的國寶偷出來研究?甚至是砸壞了研究它的分子結構?張大千,我告訴你,你的行爲是犯法的!我以一箇中國公民的身份,勒令你馬上停止自己的惡劣行爲,否則我將盡一個公民的義務,協助政府把你捉拿歸案!永振,國楨,把這人綁起來送回重慶受審!”
這一連串話說出來,衆人目瞪口呆,孫永振和朱國楨則左右按住張大千的肩膀。
“我……你……污衊!”
張大千氣急敗壞,說話哆嗦道:“我……我這就回重慶,讓教育部給我開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