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夜行者

當年皇太/祖修建陵墓, 駁回工部尚書諫言,執意要將皇陵建在茫茫大漠邊境,說是墨黎王族本就發跡於漠北, 如今楚朝覆滅, 墨國重建, 應當不忘祖輩血緣, 安憩於漠北, 以昭黎姓後輩之初心。

白陌阡看完這段史書記載,順手遞給了黎紹,黎紹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 挑眉,但笑不語。

馬車轔轔駛在銀線一般的官道上, 正月還未過完, 他們趕到漠北靖邊城的時候, 灰濛濛的天空下起了鵝毛大雪。

白陌阡將關碟交給守城將士查驗完,小心放回行囊裡, 然後一骨碌鑽進黎紹懷中,將自己冰冷的手一個勁往他衣襟裡伸。

黎紹握住他的手,細心暖着,乜了他一眼道:“出長安的時候便讓你多穿些,你又將我的話當耳旁風。”

白陌阡嘿嘿一笑, 毛茸茸的腦袋在黎紹頸窩處蹭了蹭, “我那不是着急着想盡快趕往漠北麼, 再說, 師兄你不是已經將好些件衣裳裝進箱子了嘛。”

“你着急什麼?死人又不會長腿跑, 他就在裡頭躺着,你想什麼時候進去, 我帶你進去便是了。”黎紹擰了擰白陌阡的鼻尖。

“師兄,”白陌阡握緊黎紹的手,放到脣邊輕輕一吻,笑道:“我真的一刻也不願意再離開你了。”

兩人正低聲說笑着,外頭車伕一拉繮繩,將馬車停下來,敲了敲馬車壁道:“先生,到了。”

白陌阡疑惑:“到哪了?”

“靖邊城的客棧。”黎紹將披裘給他攏緊,捏了捏他小巧的耳垂,“你打算今晚睡馬車麼?”

白陌阡縮了縮脖頸,與黎紹一前一後下了馬車。

北風捲着鵝毛大雪撲面刮來,白陌阡灌了一肺的冷空氣,嗆得他彎腰直咳嗽,黎紹攬腰將他抱在懷裡,擡手用披裘幫他擋風。

“已恭候先生多時,先生裡邊請。”客棧老闆颯爽地朝黎紹行了一禮,他穿着窄袖胡服,盤虯的鬍鬚堆在嘴脣旁,身軀也甚是魁梧高大。

“店家有心了,多謝。”黎紹點點頭,半抱着白陌阡跨進客棧。

客棧烏泱泱擠着很多高頭大馬的漢子,他們各個身穿窄袖胡服,三五人圍在一起喝酒吃肉,唾沫橫飛,場面甚是狂野。其他客人都畏畏縮縮坐在角落,面對如此擾民的吵鬧,無人敢上去說一聲,店小二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白陌阡細細打量着那羣漢子,每個人的腰間都掛着一枚彎刀,腳邊堆着五六個鼓鼓囊囊的行囊,看外頭凸起的形狀,想來是各式各樣的兵器,再看這些人的模樣身形,手臂肌肉強勁有力,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要比普通人長很多。

什麼樣的人會擁有如此奇特的身體結構?奇長的食指和中指代表着什麼?

白陌阡思忖了一會,想不出個所以然,路過他們身邊時,他探了探衆人的靈力,微微蹙眉。

這些人身上的靈力不似常人那般清透明亮,而是帶着一股濃重的陰氣,但是若說他們是修鬼道之人,卻個個都有內丹,身上也沒有很重的血腥氣。

白陌阡想不明白,他轉頭向黎紹求助,“師兄,他們是幹什麼的?”

黎紹掃了一眼那些人,還未開口回答,走在旁邊的客棧老闆壓低了聲音道:“這些人都是夜行者。”

“夜行者?”白陌阡愣了愣。

“尋找修建在各處的陵墓,上到王侯將相下到鄉紳平民。”

客棧老闆帶着黎紹和白陌阡飛快地走過鬨鬧的人羣,壓低聲音續道:“他們所到之處,陵墓毀壞,財物均被洗劫而空,就連死者身上的衣裳也不放過。他們常年發死人財,大家爲了避諱,都喚他們爲‘夜行者’。”

白陌阡聽完後沉默了好一會,他想到了什麼,眼眸瞬間睜大了,“修建在漠北靖邊城外的陵墓,到目前爲止只有皇太/祖的陵寢,他們莫不是要......”

話還沒說完,那羣夜行者中有一個漢子忽然朝這邊望了過來。

客棧老闆忙拉着白陌阡上樓,拐過牆角後,他舒了口氣,朝白陌阡作了一揖道:“白公子還是莫要再說,不論是威震天下的王侯將相,還是碌碌無爲的庸民鄉紳,在夜行者看來都是一樣。”

“夜行者眼裡只有錢財,就算是天皇老子,只要埋進陵墓裡,那便是一抔黃土,他們纔不管陵墓的主人是誰。”

白陌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生前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功名,死後卻被人扒了衣裳丟在一旁,和裹草蓆爛死鄉野的庸民無甚兩樣,當真諷刺。

客棧老闆領着他們走至最裡頭的一雅間,推開門後恭敬朝兩人行了一禮道:“我這便命人爲二位送些吃食上來,晚些時候再送熱水上來。”

“有勞店家了。”白陌阡躬身還禮,目光不經意地一瞥,正好瞧見了客棧老闆的右手,他的食指和中指也是奇長!

白陌阡不動聲色直起身,笑着送走客棧老闆後,快步走至黎紹身邊,壓低聲音問:“這個客棧老闆你認識麼?靠譜麼?”

“他要是不靠譜,你現在就不會安安心心坐在這跟我說話了。”黎紹掀了掀茶蓋,輕抿一口茶,挑眉,神色甚是愉悅,“這長白山寒茶果真清冽。”

白陌阡愣了一兩秒,旋即反應過來,他倒吸一口冷氣,“你的意思是說,適才我說的那些話夜行者們都聽到了?”

“夜行者常年下墓活動,他們的耳力比常人要好很多。”黎紹擱下茶杯,站起身,幫白陌阡褪下披裘,淡淡道。

白陌阡咳嗽了一聲,他道:“也就是說,客棧老闆是他們的首領,這個客棧其實是夜行者的據點?”

“可以這麼說。”黎紹點點頭,轉身將披裘搭在爐火旁的木架上烘着。

白陌阡咧了咧嘴,“這些好,咱們進賊窩了。”

黎紹被他的這句話逗笑了,眉眼彎彎,那雙眸子彷彿瀲灩了湖光山色,瞬間寒天雪地都靈動起來。

門被店小二從外頭敲了敲,客棧老闆親自上來爲兩人佈菜,各式各樣的美味佳餚擺了一桌,最後配上一小罈好酒。

白陌阡低頭安靜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什麼,瞪着眼眸望向黎紹,嚥下口中的鴨腿肉後,愣愣道:“你選擇住進這家客棧,是想讓我們跟着夜行者一起入皇陵?”

黎紹正提着筷子夾春筍,聞言,點點頭,挑眉笑道:“不然呢?我們怎麼下皇陵?炸山麼?”

白陌阡抿了抿薄脣,黎紹考慮事情真很懂未雨綢繆,而且看問題也很透徹,很多時候他還活在眼下,黎紹就已經將整盤棋都下完了,這或許就是他總是雲淡風輕的原因之一罷。

這樣的一個人,若是當時沒有歸隱巫山,想必定能在大爭之世中掀起一場驚濤駭浪,歷史結局還是不是楚滅六國便說不定了。

兩人安靜吃完飯,白陌阡伸了伸懶腰,百無聊賴地蹭到黎紹身邊,將他的書扒拉開,兩手捧着黎紹的臉頰問道:“說說吧,客棧老闆爲何會死心塌地爲你賣命?”

黎紹垂眸,看了白陌阡兩三秒,將他的手拿下來,捏了捏道:“他們盜了黎漠的墓。”

“墓主人怨氣很深,那時若不是恰巧遇到先生,我們這些弟兄們恐怕都要折在裡頭了。”

客棧老闆不知何時推門進來,無聲無息,嚇白陌阡一跳,回頭去看,只見他換了身玄色勁裝,腰佩彎刀,身後跟着一羣夜行者。

黎紹拍了拍白陌阡的後背,無奈嘆口氣,“膽子怎地還這麼小。”

白陌阡癟癟嘴,從黎紹懷裡站起來,沉默了一會問:“怨氣?黎漠在怨恨楚文王滅了墨國?”

客棧老闆搖搖頭,解釋道:“也不能算是怨氣,而是執念。墓主人一直在等先生,他在黃泉路上等了幾近一千多年,先生得道飛昇魂魄自然不會入陰司,他一直說有話要當面給先生說,沒等到便不喝孟婆湯轉世投胎,日子久了,執念化成心魔,我們下墓的時候,他已經成了厲鬼,我好幾個弟兄都被他活撕了。”

白陌阡眼眸輕閃,他轉頭看向黎紹,輕聲道:“想跟你說什麼?”

黎紹沒答,不過白陌阡也能猜到,無非就是一些道歉愧疚的話。當年墨王一而再再而三打壓黎紹,黎漠不可能看不見,那時候他若能站出來爲黎紹說一句話,黎紹也不會心寒歸隱。

遲到的歉意在時間面前真的顯得很蒼白無力。

客棧老闆朝黎紹拱手行禮道:“先生,弟兄們打算現在便行動,您是跟着我們,還是等我們將皇太/祖的魂魄給您揪出來?”

白陌阡眼角抽了抽,好歹也算是叱吒風雲的一國之君,這麼對待有些殘忍。

黎紹搖了搖頭,他道:“我隨你們一起去。”

“諾。”客棧老闆點點頭,朝身後的夜行者作了個手勢,眨眼間那些人便消失不見。

黎紹取下披裘,給白陌阡裹緊,握了握他的手道:“穿厚一些,漠北天寒,莫要受了風寒。”

“記下了。”白陌阡乖巧點頭,他伸手拽住黎紹的衣袖,跟着他快步出了屋子。